“……她想在去禹都的路上下手。”


    “終於反應過來了?”白嬰以腰肌勞損為由趴在這處偏僻的獨棟小院的房間裏翻著找房東借來的風土誌,說道:“你表妹夠拚的,我原本想著那些雪盜都是偽裝的,哪知道是她的人混進了雪盜裏,隻有幾十個,剩下的都是真雪盜,萬一一個護衛不力,她自己就得給你陪葬。”


    安銘也很是無語了一陣,道:“她可以直接對我們動手。”


    “這不是還有我一個外人嘛。”白嬰翻了個身,懶懶說道:“你這個表妹的想法稍微代入一下很容易理解,如果是你一個的話,她和你同行,路上做掉你,回去禹都之後她自己也就和帝位絕緣了。所以這小丫頭想的是,讓我和你一起上路,路上遇到雪盜不小心你陣亡了,她負傷逃回去,加上我這個局外的證人作證親眼看到是雪盜做掉的你,這就可以被糊弄成一場意外。”


    安銘搖頭:“姬王不會相信。”


    “有點腦子的都不會信,但是你的觀點並不能代表所有人,大部分的民眾隻需要一個有較高可信度的借口,就算有懷疑,那不是事實也是事實了。”


    安銘沉默了一會兒,接受了這個說法,轉而問道:“你是怎麽發覺的?”


    “從你表妹一開始邀請我來陪你回去家訪的時候動機就很可疑吧,不要告訴我你沒個防備心。”白嬰把手裏的風土誌一合,伸了個懶腰道:“有了這個大前提,那麽接下來就是各種各樣的疑點了。衛隊長演的也是像,我估計除了衛隊長和少數親信,這五十個護衛裏麵至少有一半都不知道他們的計劃,一開始我也看不出來到底有哪裏不對,甚至在發現雪盜的時候,我看到地上的腳印基本上都是沒有穿鞋的……如果你讀過雪盜的記載你就知道,赤腳行動是雪盜的行規,就算他們偽裝,也不會把這點細節都偽裝,所以一開始我就肯定雪盜一定是真雪盜,這一點毫無問題。”


    “那——?”


    “問題就在於完美的前半段搭配了一個毫不合理的後續計劃。他們太急於行動了,我能理解這是遇到雪盜之後的驚慌措施,但是我絕不相信,一個天妖最尊貴的公主的衛隊長,出門連個示警煙火都不帶,盡管會引來割據城的動靜,但比起被雪盜追上,發信號告知南都的守備軍顯然風險小很多了吧。”說到這,白嬰像個開玩笑似的補充道:“而且公主如果有個閃失那是掉腦袋的事情,他一個成年妖應有的判斷是在最大程度上保衛公主的安全,但他竟然聽我這個陌生人的話真的去了通往獸人割據城的路,我要是他老板早就在這之前把他埋地裏了。”


    安銘回憶了一下,確實覺得很詭異,姬蔓縈的親衛他太了解了,全都是鼻孔朝天的類型,能聽得進白嬰的話就夠奇怪了。


    “這說明什麽?他對我妥協有兩個考量,一是他們需要我作為看到你出‘意外’的證人,而如果讓我能毫無破綻地做這個證人,我就必須參與到這整件事情中,隻要我發揮了作用,那我從心理上就會暗示自己相信這真的就是個意外。二是一種對我的潛在尊重,這就是你表妹的聰明之處了,她想通過這件事情讓我產生愧疚,畢竟是我的安排不夠嚴密才導致了你的死亡,如此就方便拉攏我,這是一個附帶的好處,畢竟禹都正是對軍事人才求才若渴的時候。”


    安銘聽到這,看白嬰的目光已經變了,他敢肯定連姬蔓縈本人的心思都不會有這麽複雜,隻是一個有預謀的暗殺事件,思維都能發散到天邊去。


    這人哪兒那麽多山路十八彎的花花腸子。


    “不過現在也沒有用了,他們的計劃全部被打亂了節奏,雪盜正好把他們趕到了割據城裏,這裏有我製造的一個威脅因素,就是如果我出門在門口喊一聲這裏有個純血統的天妖美女,那麽一切gameover。”白嬰把書往自己臉上一蓋:“睡吧,明天那些偽裝的雪盜就該召喚接應的守備軍來割據城接我們,到時候我們就安全了,不過,今晚該換你表妹睡不著覺了。”


    安銘不知道姬蔓縈今晚睡得如何,反正他自己也是……睡不著。


    白嬰真可怕。


    ……


    次日出城的時候下了雨,掩蓋了姬蔓縈身上特別被其他香料遮蓋的妖香,所以出城還算順利。


    昨晚由於做了一個白嬰腦袋後麵長了眼睛的詭異噩夢,安銘的精神也不大好,一早上就都沒吭聲。


    倒是姬蔓縈小姑娘,吃了個暗虧卻也沒有說什麽,很快恢複過來,倒是小孩子的直覺察覺到了什麽,時不時地找白嬰搭話。


    “……說起軍演,先前我父王書信相連時也曾經笑談過,若此次軍演能在五日內結束,他就會去說動一位宗室女下嫁奪得黃金劍的指導師,隻是沒想到最後白師奪魁,倒是省了幾位姑姑姨母嫁女兒的眼淚。”


    白嬰已經不止第一次了解到女性天妖的處境,她們是整個潘多拉最高的女性階層,尤其是在血統論盛行的情況下,看自己班裏那些學生們對天妖女同學的狂熱程度就能了解到,在妖族內部,所有的純血統天妖女孩都是要專門登記在冊的,允許在一定範圍內自由戀愛,但是不準和平民奴隸通婚,更不準私奔。


    按現代社會的看法這完全就是一種非人道的禁錮,但是從姬蔓縈身上看,她本身好像並沒有被禁錮的意識。


    “那麽那些夫人們應該感謝我了。”白嬰搖搖頭,忽然耳尖一動,轉過頭道:“你們聽見什麽了嗎?”


    她說話的同時,遠處就傳來微不可查的奇怪聲響。


    姬蔓縈停止了說笑,打開車窗,隻掃了一眼,表情就凝固了。


    雨水淅瀝落下,止不住的,是隨風而來的危險氣息。


    她看到,天邊的濃雲所及,天地交晦之處,強大的獸人、戰獸、戰車,漸漸從平原遠處拉成一條黑線,如同黑日降臨前的烏光。


    地麵有節奏地隆動。


    他們從祖陸上渡過冰海,把幹渴的目光投向了這一方最大的大陸上,那腐朽的王座。


    這曾經是一個統治過他們祖輩的地方,現在,已經如同戴著最珍貴王冠的垂垂老者。


    “放心,這不是進攻的信號,隻是例行的增兵。”姬蔓縈的聲音很低,很平靜,臉上浮現出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神情。


    安銘的目光似乎穿過了虛空看向了不知名的遠方,最後慢慢收回,在一片冷肅的沉默中落回到白嬰臉上。


    “十三年前,北原荒國被矮人攻克,妖帝戰死,北都成為矮人的前哨站;十年前,西川山國被精靈占領,西都滿是精靈的歌謠;現在該輪到南嶺澤國了……獸人終於坐不住了。南都一旦失陷……”白嬰眸光轉向姬蔓縈:“剩下一個臨海的東都,就算海貿再能扛,失去了南都倚重,禹都也要斷糧了吧。”


    妖族大陸以禹都為中心,在未被分食前,結構是如同花瓣一樣分為四大輔國,實際地位如同行省,但四輔國以其姓氏可稱王,譬如現在的妖族薑姬兩大權族,在族譜劃分上應該是南王姬氏,東王薑氏。


    姬蔓縈咬了咬下唇,抬起頭輕聲說道:“白師慎言。”


    “都到這時候了,諱疾忌醫有什麽意義?我記得南都是姬家的根源吧,如果東都這次不來救,那就真的是唇亡齒寒了。”白嬰語氣淡淡:“我曾經在船鯨上遇到一個地妖,自稱西川山國的公主後裔,我不知是真還是假。”


    聽得出白嬰話語中的警示,姬蔓縈閉目片刻,道:“……這些話在蔓縈麵前說說便是,去了禹都,就算為自己計,白師也要慎言才是保命之道,言盡於此。”


    姬蔓縈是有惡意沒錯,但在某些問題上也並不是不能談。禹都的局勢一目了然,薑氏大太子病重,薑家認為背後是姬家作手,二者矛盾激化,然而中間還夾著個小透明安二太子,就算薑大太子死了,姬三公主在名義上也不能拿下妖族空懸了十幾年的帝位。


    而且就算順利拿下帝位也沒有用,掌握東都勢力的薑家絕不承認姬蔓縈這個女皇,如今獸人兵發南都,東都如果不來馳援,一旦南都淪陷,那就是三族直指禹都的局麵。


    除非……南都這次即將爆發的保衛戰能狠狠反擊獸人侵略,如此禹都還能再拖上一年解決帝位空懸問題。


    簡直就是蜘蛛網一樣的僵持局麵。


    白嬰閉上眼,勢力的結構劃分和利益關係如同一張複雜又富含規律的電路板一樣浮現在腦海裏,不斷推算出一條條清晰的邏輯,似乎是想在這張嚴密的利益網裏找出一絲絲值得入手的空隙。


    這種推算一直持續到整個車隊被接入南都——這是一座白嬰幾乎看不到邊界的巨大城池,就是在十年前,南都的繁華也足以容納下五百萬的居民。南都太大了,不能算是一座城池,準確地說它分為外城和內城,外城像月牙一樣分布,分布著平民、駐防軍、普通商旅。而穿過外城,白嬰入眼就是一座極其高聳的城牆,依山而建,青灰色的青鋼岩石磚,白嬰毫不懷疑這些石磚間的縫隙連最薄的刀片都插不進去。


    ——我曾經到過南都,那麽高的城牆,水潑不進,火燒不破,卻隻保護一群豬玀。


    白嬰聽自己的學生這麽說過,就知道南都的等級分化有多麽嚴重了,相較於外城的擁擠,內城裏顯然結構優化很多,白嬰隨處可見西化的元素和東方風情融合在一起的精致閣樓,裏麵居住著富商、土地主、奴隸主、貴族,大街幹淨寬敞,在靠近城樓的地方還有大片種著花草的棄置地。


    白嬰不禁歎了口氣,見微知著,都到了戰時了,這些棄置地寧願養花也不願意養人,南都這次的保衛戰,隻怕要變成‘都難’了。


    此時馬車停了下來,白嬰聽到馬車門外齊刷刷地傳來甲士走動的聲音,然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了進來。


    “奉夫人令,聽說殿下們路上出了意外,夫人很擔心,特地命令老仆來接殿下們在南都休息一日後,明日回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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