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蔓縈沒想到自己是以這種方式走出禁苑。


    姬府後苑滿是惶恐不安的女眷中,她算是比較冷靜的一個,盡管連每一陣拂上麵頰的風都在告訴她……姬氏的大山倒了。


    家臣把她接入太惑宮,宮外外擠滿了姬氏的文臣武將,有的悲慟難當,有的迷茫恐懼,有的目光閃爍。


    姬蔓縈看見她兩個兄長各拉了一夥權臣,不知在商議些什麽……他們眼裏的光芒讓她心驚。


    在守衛的放行下,姬蔓縈走入了太惑宮,烙印著九百山海凶獸的陰紋道,蜿蜒出一道暗沉的血色,同樣的四凶烏銅石獸環繞的中央,那個仿佛帶著來自於鬼魔引誘的王座上,姬蔓縈看見了那個她自幼就在一直向往的九首烏蛇。


    它是由一整塊不知名的烏玉雕成,就像是一尊放大了百倍的玄璽,隻是看著,就能感覺到那對妖的源自血脈深處的吸引力與震懾力。


    父王終於坐上了這個位置,卻在接觸它的瞬間就退場了。


    “父王,是……誰做的。”


    天妖的強大體質讓他沒有第一時間死去,然而心脈已碎,任誰都看得出,他已是燈芯將殘。


    姬白蘋沒有答話,隻啞聲道:“鼎公的大軍……回來了嗎?”


    盡管被禁足,姬蔓縈仍有自己的消息網絡,嘴唇抿了抿,道:“鼎公沒有召回大軍,獄花三騎也沒有動向,他們還在前線。”


    隨後姬蔓縈聽見帝座上傳來一聲深重的歎息。


    “原來如此……哈~孤的格局,終究是不如鼎公。”


    “父王?”


    “……他終究是為妖族大局,若孤成功登位……也就把軍權交出來避免內耗,可笑孤還在想、想著,要怎麽讓這禹都壓在刀刃上歸於一姓……”


    說到這,姬白蘋的聲音已經有些模糊了,他手指動了動,讓姬蔓縈過來,把一件沾血的物事放在她手中。


    姬蔓縈手中一沉,那半冷的觸感告訴她這是象征著最高皇權的東西……


    “孤死後……羊氏、易氏等必反,你兩個庶子兄長不堪大用……你拿著玄璽,去找你姑姑,聯合諸儲王才能定住局麵……”


    姬蔓縈眼睛微酸,又輕輕喚了兩聲父親,後者搖搖頭沒有回答,才把玄璽收好,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大殿。


    “三妹,父王可有什麽吩咐?”一左一右走來兩個目光閃動的青年,他們身後各自跟著一係小貴族,都是麵露急切。


    姬蔓縈覺得自己袖中的玄璽開始發燙,姬王餘威尚在,這些家夥暫時不會有什麽異動,隻待死訊傳出,他們必是要發動政變……畢竟她本身並無直接的軍權在手!


    “……父王囑我去接母親來,兩位兄長可願和蔓縈一起?”


    姬氏兩位長子猶豫了片刻……他們現在不好在嫡母麵前露麵,他們要想有所動作,必然會被多疑的姬夫人懷疑他們與刺殺有關,如果姬夫人反對,他們有一萬個理由也與帝位無緣。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不如讓這個嫡母最喜歡的女兒代勞。


    “我等還要忙著緝拿刺客,迎接母親的事,就請三妹勞動勞動吧……隻不過,近來雨大風急,三妹還是在閨閣中多調養調養身子。”


    周圍姬氏一係群臣雖然麵有不悅,卻也沒有一個站出來為她說話,姬蔓縈暗自咬了咬下唇,轉身離開。


    姬氏已經靠不住了,要找安夫人……如果安銘在的話,和他背後的北國勢力搭上線,說不定能燒光這群蟲子。


    ……


    或許是雪季將至的緣故,紅土原上方層層疊疊著化不開的愁雲。


    馬蹄飛濺著泥水,這片土地上奔馳著的是天妖中的十數萬精銳。


    在隊伍前方的中年,顯然難掩麵上怒色地對身側的表情僵硬的少年道:“……你也看見了,我們把軍權給白九嬰,隻這麽短短數月,她就能讓五分之一的死忠甘願留下來供她驅使,現在竟隻有八成願意跟我們前去禹都,這還不能說明她打的是讓安氏吞並我們嬴氏勢力的主意嗎?”


    “王叔,我已說過多次。若無白師,我們現在也不可能有如今規模,這等誅心之言再提,我便無顏再見白師了。”言罷,嬴螭突然勒馬做了個停軍的手勢,狐疑地看了看前方,道:“王叔,再往前就是峽穀,離獸人太近了,恐怕有所埋伏,今日還是暫且在紅土原地堡中駐紮探探虛實吧。”


    “你也想為白九嬰拖時間?!”


    “不……隻是白師曾說若消息太過順利,當中多半有詐,所以——”


    “怕什麽!”嬴氏王叔打斷他,道:“派一隊探馬先行探路,若峽穀並無異狀,就連夜趕赴禹都。”


    嬴螭疑惑道:“王叔,你不是說去南都抗敵嗎?”


    嬴氏王叔冷著臉道:“虎口之地,怎及得上安定禹都大局重要?現下禹都恐怕已無主,隻有幾個病幼儲王,若不一舉稱帝,日後再無良機。”


    嬴螭下馬,目光堅定道:“禹都既有諸儲王,那六姓長者自然會指定當中能者居帝位,王叔若要在此時讓家國生亂,今日恐怕隻能帶走嬴螭的屍身去禹都了!”


    “為了一個外姓奴妖,你要敗盡嬴氏基業嗎?!”嬴氏王叔顯然是氣急,對地妖的蔑稱都吼出了口。


    “我不是為誰,您難道沒看見我們周圍正是強敵環伺的時候嗎?西國已經不在了,妖族已經衰落了!我們要做的是驅逐外虜,是把土地奪回來,不是糾纏在禹都和那些貴族爭權!”


    “那為什麽犧牲的一定是你!為什麽犧牲的一定是嬴氏?如果我們做王,隻會比那些豬玀做得更好!”


    雨聲似乎大了些,周圍的天妖們靜默地看著這場爭吵……他們也在茫然,為什麽他們在犧牲流血,而那些禹都的貴族能和家人平平安安,能每夜安然入睡?


    嬴螭沉默良久,牽著馬,調轉回北國的方向,啞聲說道——


    “我們都不去犧牲,最後才會犧牲。”


    總要有站出來犧牲的那個,他的父輩成為了這樣的犧牲者,現在他掉頭回去,也許會贏,也許會重蹈覆轍,但至少……他還是清醒的。


    可戰爭總是在不經意間到來。


    紅土原盡頭的峽穀,那派出的探馬正瘋狂地回撤,在雨中大吼著什麽。


    嬴螭沒有聽清楚,可他也不需要聽清楚……因為他同時也聽見了峽穀中戰獸的嘶吼,和大軍行動帶來的地動聲音。


    ……


    巨隼在空中盤旋而下,帶來了遠方的消息。


    “……他們無援軍,再剪掉這一支,禹都那邊就被孤立了。”鵬昊鬆了鬆領口,低咒了一聲:“憋了爺一個多月,終於可以放開來打了。”


    “少將辛苦了,若是成功斷了禹都的生機,王也可以正式推介你為少帥。”


    “這些都無所謂,隻要別妨礙我上戰場,怎麽都行。”


    風髑剛露出一絲笑意,但很快在看見鵬昊把指揮鞭丟到他手裏就要騎著戰獸親自上陣,臉色一變抓住鵬昊戰獸的鞍韉:“您若是親自上陣我隻能讓大軍跟你同進同出了,王有交代,您的安危是戰事之下第二重要的。”


    “滾滾滾,你知道我沒能揍成那白土匪我心裏多痛苦嗎!我現在揍不了她,還不讓我揍她學生出出氣嗎!”


    風髑堅定地搖了搖頭:“這是王的命令,你要是死在戰場上他就拿戎王燉湯。”


    “能不能別每次都拿我絨絨威脅我!”鵬昊翻了個白眼,忽然指著風髑背後一臉驚訝道:“我靠有埋伏!”


    風髑轉身一看,峽穀背後風平浪靜,當即覺得不妙,再一看鵬昊已經撂蹄子跑出百米開外,當即氣得跳腳。


    “將軍,現在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風髑沒好氣地撿起指揮鞭,狠狠道:“殺了那些天妖殘族等於斷了白九嬰一條手臂,當然是一個不留!”


    彼方紅土原上,西川妖族且戰且退。


    這次不同以往,獸人采取了合圍的方式,逼得他們不停收攏,很快就陷入了血戰。


    雨水將血水和紅土混在一起,和成一種濃釅的血色。獸人的平原奔襲在這裏幾乎是放肆的發揮到了極致,就像是最野蠻的狼群,無需製式地訓練,他們從幼年時的玩耍起就有著最本能的分工合作,包圍、衝散、撕咬、刺殺,最終他們每個人都陷入類似於天妖瘋狂時的‘癲殺’狀態。


    嬴螭知道現在懊悔毫無意義,他們隻是獲得了一個片麵的消息就開始擅自行動,而對方……顯然是有著一個橫跨妖族大陸的進攻計劃,甚至可能從精靈和矮人的戰爭打響時就開始籌謀了。


    用一個遊散的獸人軍隊在西川活動,本是想牽製住矮人,卻不料矮人被白嬰直接打出局,好在成功使精靈元氣大傷以至於無暇東顧,和他們搶禹都的威脅不在了,卻剩下一個複國的北原如鯁在喉。


    而他們現在的目的,就是在發動對禹都的進攻同時斷了他們的支援之路,恐怕現在除了紅土原外,另一條東北麵通往禹都的東線也都是埋伏了。


    嬴螭來不及想更多,他甚至看見了交戰的第一線,那位以善戰聞名的獸人統帥的身影。


    他出現在前線,就說明他們已經有十成把握要他們埋骨在此。


    ……真不甘心啊,犧牲在這。


    嬴螭不禁看向七王叔,此刻這個嬴氏的長者已經想到了什麽,揮劍砍殺間,已然露出了悔恨的神情。


    “螭兒,我無顏見你父母,撥一半軍力送你走,你一定要活著回到北原!”


    他存了死誌,嬴螭卻搖了搖頭,道:“正如我相信白師,也請王叔相信我……嬴氏的榮光不會因犧牲而黯淡!”


    他這句話說得聲音極大,也是對那些迷茫的還在戰鬥的戰士一個答案。


    “——哎呦,平時怎麽沒看你這麽活躍?”


    嬴螭猛然回頭,他看見不遠處正在廝殺的鵬昊直接就罵出了聲,而他那周圍的獸人整個就是一靜,交戰的聲音都小了許多。


    “你還是來了,夠有膽子的啊!”鵬昊咬著牙,就像是想把對方活撕了一樣。


    視野盡頭,就在這個遍地流血的戰場上,那個笑得一臉可惡的女子竟然還有心情點了根煙,單槍匹馬地悠然走過來,朝他揚了揚下巴。


    “是啊,我來了,怕了吧。快點把腦袋插地裏投降,我饒你少抄幾遍八榮八恥如何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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