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峨眉金頂寺一片沉靜,隻大殿佛堂還有昏黃光亮溢出。


    金光上人麵對著佛像合十而坐,口中默誦經文。身後也坐著兩個親近弟子,本該一個持佛珠,一個敲木魚,但此時二人皆已迷糊著打瞌睡。金光上人性子平和,向來秉持修行隨心,一切隨緣,對於弟子們的課業並不強求。就像殿中陳舊的佛像,哪怕脫了不少金漆,金光上人也從未要人補上或重新刷過,僅是每日搽拭幹淨便罷。


    忽然,金光上人睜開雙目,眼中精芒一閃而逝,緩緩從蒲團上站起,轉過身看著大殿門口,沉聲道:“哪位朋友來訪,緣何吝於一見?”兩個年輕弟子迷迷糊糊的驚醒,跟著疑惑的看向門口。


    “哈哈哈……”餘滄海抱劍而入,眼神打量著金光上人蒼老卻不失紅潤的麵容,“上人好精湛的內功……”他本以為在跨進殿內才會被金光上人察覺,不防老和尚精修禪功,身心澄靜,耳目著實聰敏。


    “餘觀主不在青城清修,深更半夜來我峨眉作甚?”金光上人皺著眉頭,已感覺到餘滄海來者不善。


    餘滄海左手劍鞘平舉,右手搭上劍柄,眼神陰狠道:“金光,上次敗於你手,貧道甚是不服,今夜再來討教!”


    “餘觀主,你……”金光上人臉色難看,上次餘滄海來邀他試招,他本來可以幹淨利落的擊敗餘滄海,但卻手下留情,保全了餘滄海的顏麵,兩人好聚好散,沒想到餘滄海這次竟翻臉不認人,好似專門來尋仇一般。他性子和善,不願不明不白的跟人結怨,此時仍不忘勸解道:“餘觀主,峨眉、青城比鄰數百年,雙方縱然有些小恩小怨,那也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我二人,可是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餘滄海不耐煩道:“往日是無怨,可近日未必無仇……待你敗在餘某手中,怕你不恨餘某也難!”


    金光上人氣結,這分明是來找茬的,便轉頭對著兩個弟子道:“你們先出去……”兩個弟子眼看餘滄海來意凶惡,似欲對師父不利,不由十分遲疑,但在師父目光逼視之下,隻得轉身向著佛像之後牆角的後門走去。


    嗤嗤……


    “爾敢……”金光上人忽的一聲暴喝,引得兩個弟子回身來看,卻見師父閃至自己二人背後,揮掌擊飛兩道青湛湛的物事。


    哆哆……釘在牆邊立柱上,卻是兩枚鋼釘。看樣式,乃是青城派的成名暗器青蜂釘無疑。餘滄海竟違反江湖大忌,不要臉皮的出手偷襲他們兩個小輩,兩個弟子既驚且怒,正要開口,卻見餘滄海趁著金光上人為他們抵擋暗器的一瞬,無聲無息間一劍疾刺他的腰腹。


    金光上人沒想到餘滄海無恥至此,竟毫無征兆的連施突襲,即使他強壓怒火出掌,卻已失了先機,暫時隻能被動防守。好在峨眉精妙掌法不少,皆是攻防兼備,可剛可柔,此時一套金頂綿掌施展開來,掌影翻飛,輕盈綿延,掌力卻頗為柔韌充沛,倒也防得滴水不漏。


    轉眼間十多招過去,金光上人已穩住陣腳,正準備施展截手九式的妙招扳回局麵,卻不防餘滄海猛然一聲大喝,劍上青芒湛湛,招數淩厲狠辣更甚三分,逼得他再次回掌防守。這時,金光上人的兩個弟子也回過神來,急忙奔出後門去找寺中幫手,腳步聲漸漸遠去。


    真實對決中,空手入白刃也隻發生在內功或外功差距較大的人之間,而對於內功相若,卻又都在兵刃上擁有極深造詣的人來說,一旦某一方失了兵刃,而另一方又步步緊逼,空著手必然落於下風,並且極難翻身。


    金光上人與餘滄海就是這樣,他與餘滄海的功力相當,若是一劍在手,他也不懼餘滄海突襲,但此時赤手空拳,自是吃虧不少。而餘滄海也明白這點,趁機劍劍注滿內力,鋒銳之氣森然懾人,逼得金光上人束手束腳,掌法招數愈發施展不開。


    又過二十招,隻聽哧的一下輕響,金光上人悶哼一聲,右手的僧衣袍袖被削掉半截,露出枯瘦的手臂,接近手肘的部位滲出一條細細血線……剛剛若非他躲得快,怕是被削掉半截的就不是衣袖,而是手臂了。


    眼看情勢不對,金光上人出招愈發嚴謹之餘,心中一片沉重,固然有對餘滄海殺他之意如此果決的驚駭,同樣也對寺中其他峨眉高手此時還未來援的擔憂。畢竟,習武之人的耳目敏銳、動作迅速都比尋常人強了不知幾許,他與餘滄海在這裏酣戰四十招,掌風劍氣悶響厲嘯連綿不斷,寺中其餘高手如果不是死人,早就發現異常,並趕來查看或支援了……又過十餘招,金光上人眼看餘滄海臉上並無半分急切,心裏不詳的預感更加強烈,他可不相信,餘滄海有信心單槍匹馬就解決整個峨眉。況且,寺中其餘高手就單個來看,或許比不上他這個掌門,但他們人多勢眾,聯起手來足以圍殺兩三個他與餘滄海這般等級的高手。若是餘滄海的幫手拖住了他們,怎麽也有轟轟烈烈的混戰聲,而不是現在這麽了無生息,怎麽看怎麽詭異。


    哼……


    略一分心,金光上人又被餘滄海一劍劃中側腰。這次傷口稍稍大了些,明顯可見殷殷血流,僧袍很快就變暗了一大片。


    餘滄海陰陰一笑,劍勢越發急促,將鬆風劍法的威力催至極限還不滿足,左手更趁勢穿插而出,施展拿手的摧心掌力。


    金光上人連連施展截手九式、飄雪穿雲掌的精妙招數,才能勉強維持章法不亂。但讓他極為意外的是,餘滄海似是對金頂綿掌、截手九式、飄雪穿雲掌這三路風格的掌法頗為熟稔,掌法中的近半招式都被他輕易避實就虛,剩餘的招數也能應付自如,使得掌法根本達不到理想的效果。


    原本峨眉最厲害的掌法乃是祖師郭襄所創的四象掌,天地陰陽,方圓動靜,盡在掌勢演化之中,但此掌法過於深奧,曆代罕有弟子練成,因而在元末便已失傳大半,隻剩了總綱心法和兩式殘招,既沒法習練,也無甚威力可言。事實上,他所會的截手九式也並不完整,缺了威力最大的最後一式。對於所有像峨眉這般安於現狀,混吃等死的門派來說,武功絕學的逐漸失傳似乎是難以扭轉的潛在定律。


    到了百招之後,金光上人的掌勢所及越來越小,防禦漏洞越來越多。特別是餘滄海的摧心掌力,初時他自以為能夠以金頂綿掌的柔韌掌力將之盡數抵消,但硬拚數掌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心髒的跳動竟異樣的急促起來,全身血氣運行加速,腰間傷口處的血流原本早該被他運氣止住,現在反而反常的擴大為潺潺溪流……眼看自己岌岌可危,而近在咫尺的同門援手又遲遲不現,金光上人心中再無僥幸,手上竭力維持守勢之餘,默默將峨眉秘傳內功催發至極限。


    “喝啊……”


    猛然一聲暴吼,金光上人右掌轟然而出,攜著沛然莫名的勁風直衝餘滄海胸口而去……


    餘滄海眼皮一跳,隻道金光上人要拚命了,但他可不敢就此躲閃,否則金光上人必然轉身而逃。不過,餘滄海手持利器,可不懼他赤手掌力,當下於劍上再加三分內勁,悍然攢刺金光上人的掌心。


    噗嗤……


    長劍穿掌而過,阻力竟沒有餘滄海想象中那般大,令他微微一愕,隨即又覺長劍已被對方手掌順勢握住。餘滄海心知不好,左掌的摧心掌力也不聚勢,急忙對著金光上人上身籠統擊出。總算他反應破快,恰巧對上了金光上人緊隨而來的左掌。但下一刻,餘滄海臉色一變,卻是發現金光上人的左掌明顯充血脹大,微微閃爍著赤紅精芒,隱隱間發出一股陽剛浩蕩的掌力罩定他的周身。


    佛光普照?


    心念剛動,餘滄海便覺手掌一疼,倉促而發的摧心掌力竟被擊得反噬而回,整隻手臂的經脈立時一片酸麻,血氣滯澀,連忙運功化解,但緊接著他手臂骨骼一震,身形毫無反抗之力的被一股陽剛大力擊得倒飛而去,碰的倒貼在大殿牆壁上。牆壁簌簌顫抖中,餘滄海又撲通一聲跌落地上,身影更一分為二,現出身下同樣被摔得七葷八素的侏儒。如此翻來覆去,餘滄海喉頭的一口逆血再也收斂不住,噗的噴出老遠。


    等他們再次合二為一,捂著左臂站起來,殿中卻早已不見了金光上人的身影。餘滄海急忙奔出後門,隱隱約約還能見到一襲暗黃僧衣在遠處月門一閃而逝,便即毫不猶豫的運起無影幻腿追擊而去。他絕不相信,這樣威力奇大的掌法金光上人還能再用第二次……十有*,金光上人強催內功所受的反噬內傷比他這個中掌的人還重!


    金光上人確實傷的不輕,畢竟那是強行禦使峨嵋九陽功爆發出超過本身內功境界一個層次的威力,不僅會一次性消耗近半的內力,而且五髒六腑的細微經脈都會因瞬間通過大量的內息而損壞三成,無異於挨了一記內家拳掌重手。若是他現在就地盤坐,運氣療傷,還能保住一身武功,否則內傷隻會隨著他不斷運轉內力而越來越重,最終五髒衰竭,精氣羸弱,成為比普通人老叟還不如的廢人。


    但黑暗中,他隻顧提氣縱躍疾奔向後院禪房,執著的想知道,峨眉其餘高手哪裏去了,是否也……又一次躍上一堵圍牆之時,他清楚的看見後院深處還閃著一團火炬亮光,似有人影走動。


    他心下一喜,正要向著那處火光折去,卻忽然發現前方不遠處躺著一具身影,旁邊丟著一柄峨眉弟子慣用的長劍。他三步化作兩步到了近前,將那身影翻轉過來,卻不禁神色一變,此人乃是他的師弟金珠禪師,是寺中僅次於他的高手,但現在早已氣息全無,隻心口尚有餘溫未絕,其胸前、脖間兩道深深的劍痕更讓金光上人臉色駭然——傷口雖是兩處,劍招卻隻一招,依傷口深淺、方位推算,正是青城派鬆風劍法中的一式【鬆枝掛劍】,剛剛餘滄海就在他麵前施展過不止一次,教他如何不熟?……青城派竟有這般絕頂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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