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暫息雷霆!”


    清朗之音響過一人出現在門口,臉色蠟黃額寬長眉,細目仿佛隨時眯著,偶爾睜目漆黑的瞳仁便似乎秋日之深潭幽不可測,鬢隱淡霜,更添幾分無形魅力,淺灰的長袍漿洗到發白難得是一塵不染。


    來人進門向方李二人言作厲聲:“二位也是讀書人,斷章取意也就罷了,縱是心係聖賢,且不聞當日漢昭帝桑弘羊鹽鐵辨證?作色而不應,悒悒而不言,憮然而四據,何等氣度?動輒使人無立錐之地,爾等之心性怎可惡毒如斯?今日這頓打便是教訓!”


    訓罷了,朝著弘皙拱手麵色已換,微笑道:“在下鄔思道,適才與二仁兄聽得高論,擊節而讚恨不能顏見,若有幸聽得全篇想必當浮一大白!”


    行至桌前,撿兩個僅剩的之杯,晃晃酒壺聽得水響麵露微笑,“這位貴人,衡臣先生,此酒粟於天下之田,去秕萬民之臼,釀之以不斷之水,盛堯之杯,孔之斛酌之,飲此酒入宰相喉,清者可以為聖,若海納百川,濁者可以為賢,求同存異,可否飲勝?”


    這人有點意思!


    就像家長看孩子跟人打架還打輸了,必定先要教訓自己的孩子,罵孩子是恨其不爭於對方也是暗諷,比如說就你這小個子也敢跟高你一頭長你幾歲的動手,其中“高”“長”必定是重音乃至聲嘶力竭……哪怕我們先招惹你,可你以大欺小就有道理不成?


    這例子更有意思!


    昔年,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功利,兵連而不解天下共其勞,致使府縣空無。昭帝始元六年,由皇帝組織召開了“鹽鐵會議”,一方是由皇帝召集的賢良文學60餘人,乃是董仲舒的的徒子徒孫,另一方是丞相田千秋、禦史大夫桑弘羊為首的政府官員,會議開始隻是就鹽鐵專營、酒類專賣辯論,其後卻直接指向了先皇武帝的為政得失。有桓寬整理記錄雙方之辯,流傳於世便是鹽鐵論!


    從地位上講一方有丞相有上大夫另一方隻是聲明遠揚的文士,其情其景與剛才何等類似,賢良們高舉“仁者正其義不謀其利”大旗,以“明其道不計其功”為利器,直指鹽鐵酒類的專營,均輸、平準、統一鑄幣等一係列財經措施,乃是與民爭利,為舍本求末,甚至屯田戌邊、對匈奴的外交政策、法製等皆成為目標。賢良們直指當朝違背“貴德而賤利,重義而輕財”的信條,是引誘人民走背義而趨利之路……會議結果,賢良大勝,廢除了全國的酒類專賣和鐵官。


    儒家講禮,子不言父過,下不言上非;昭帝直麵賢良文學之士批逆鱗,其胸懷可以與上賢堯舜媲美,而朝臣一方呢,坐而論道即便被攻訐,君子動口不動手,而“小貴人”呢?這就是反諷!


    而但凡勸架除了止幹戈還有保護弱者的意思,這就有“受了教訓”,隨後以酒賠罪,飾以“天下、萬民、堯之清平、孔之仁恕”,“宰相肚量、求同存異”,既送高帽又委婉低頭,這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著頭,否則他見一次打一次怎麽辦,更何況這樣的打到死還不放過!


    “你誰啊?會說幾句漂亮爺就要給你麵子?”弘皙嘴一撇,“或者,你長得更美比他們更像花魁――”


    “二爺,”張廷玉難得僭越一次下屬的職責,他本就惶恐弘皙的做法有人打岔正好做一些起哄架秧子的小手段,背對弘皙使勁的打眼色,“這位仁兄,雖方靈皋與這位不分青紅兼辱我太甚,然張衡臣也非是小肚雞腸之人,隻是二爺豈能輕辱――”話至此猛的一停,“你便是鄔思道鄔靜仁?”


    鄔思道,無錫才子,府試鄉試連戰連捷,中秀才舉人都是頭名,三十六年應南京春闈,三場下來,時文策論詩賦做的花團錦簇,出場時自付不在前五也跑不了頭十,誰知道皇榜一張,這位恭添榜末!


    反常為妖必有疑竇,仔細打聽才知道主考左玉興、副主考趙泰明都是撈錢手,除了朝中大佬關照請托的,一概以孝敬取士,名次高下按質論價童叟無欺!鄔思道憑著真本行拉硬弓不肯撞木鍾鑽營,自然是名落孫山。


    心高氣傲氣急了,幹脆糾結了四百餘名落榜舉人,抬著財神湧入南京貢院,一副對聯足有丈許,“左丘明有眼無珠,不辨黑黃卻認家兄;趙子龍一身是膽,但見孔方兄既是乃父。”更有人滿城貼遍了這位構思的大字報,罵的狗血噴頭:朝廷待其不為薄矣,二君設心何其謬也?獨不念天聽若雷、神目如電?嗚呼,吾輩進退不苟,死主唯命,務請尚方之劍斬彼人頭,頭懸國門,以作天下墨吏!


    恨不能請上蒼雷劈電擊的委屈憤懣,不死不休的酣暢豪情,他倒是痛快了,可南京科場四腳朝天,國家掄才成了笑柄。康熙震怒左趙二人革職罷官永不敘用,但國有法製,鬧貢院是掃了國家體麵,參與的士子們收監的收監、流放的流放,最差也是革功名,拿不到鄔思道這個“正”犯的江南巡撫連降兩級,至今朝廷各地依舊在畫影緝拿,想不到卻出現在這裏!


    “百聞不如一見,見麵更甚聞名,”張廷玉點頭,舉杯一飲而盡,“這杯酒敬靜仁,果然好文采,好膽量,好氣魄!”


    好文采有讚當初的檄文、今日之酒辭,也有歎驚豔絕才之人恐遭不測;好膽量是弘皙製怒之下的侃侃而談,是明知見光死也不肯匿跡而去,膽量不足以相容隻能加以氣魄!


    “哪個鄔思道?”弘皙也是一愣,“那個鄔思道麽?”


    還記得躍馬四阿哥府上麽?找的就是瘸子,你這腿腳利索的也敢叫鄔思道?真的假的?


    “不錯,正是在下,莽書生鄔思道――”話音未落,鄔思道一步欺到弘皙近前,手中酒壺如利刃抵在弘皙的脖子上,身子一轉就像抱孩子一樣把弘皙攬在身前。


    此一遭突變,就算張廷玉也未曾料到,文膽無雙的鄔思道竟然做出挾持人質的勾當?情急疾呼:“靜仁不可――你可知他是誰?你又可知後果?”


    “以衡臣公之尊貴也要呼一聲爺,再加上腰間的明黃帶子,這位貴人想必脫不了鳳子龍孫之列,事涉天家,恐怕最少要誅三族的!然自三十五年招禍,短短幾年間父母雙亡家業俱灰,而今孤零四海孓然一身便是殺無可殺又有何懼!”


    “當日桓溫遊寺,和尚不拜,桓溫說:沒見過殺人不眨眼的將軍麽?和尚反問,沒見過不怕殺鬥的和尚麽!”鄔思道格格一笑,“君王一怒流血漂杵,然匹夫一怒也可白虹貫日,衡臣公,汝敢玉石俱焚否?”


    玉石俱焚?


    張廷玉一怔之下又險些笑了,鄔思道觀服飾確身份心思稱縝密,審言行定天性堪透人心,可做綁架――即便常人,滿屋人隻有弘皙是個孩子,偏巧身份尊貴,幼兒持金於鬧市是找搶呢更別說這娃娃本是就是金疙瘩,換人?那倆武夫想都別想,張廷玉?狡詐凶殘四字做底子,他要不怕要挾呢?唯有這身嬌肉貴的孩子才能讓所有人投鼠忌器!


    可惜,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弘皙當日說“身若金剛”康熙曾有疑竇,小貝勒取過天子劍斬在脖頸除了一道白痕眉頭都未曾皺一下!白瓷的酒壺壺嘴再利能有劍鋒之銳?又或者你以為手難縛雞的自己可以製住一拳擊倒奔馬的小貝勒?


    笑完卻更苦,鄔思道敢行此舉,怕是這三人真要“無遺類”矣,果然是莽書生!


    武丹張宗仁倆人嘴角都咧到腮幫子了,肚子抽抽的險些連手裏的小雞子都顧不上,左李二人隻剩悲呼:“靜仁兄――”


    要不是他們非要來伯倫樓要不是他們拍案而起,怎可能有今日之辱又何必鄔思道行險,悔不當初說得就是他倆!


    “二兄不必做小兒女狀,鄔某之為不過死得其所,”鄔思道大笑兩聲,“昔日走匿同年遭劫,自此楊意不逢,縱撫淩雲唯有自惜;今日再棄二兄不顧,鍾期難遇,枉奏流水僅剩慚愧,便是靜仁也難原諒自己!”


    尾聲帶著悲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可――不甘心啊!


    想他鄔思道自幼心高氣傲,皆因氣盛血湧的莽撞行徑轉瞬既是家破人亡,幾年顛沛流離隱忍委屈中惟一的念想就是朝廷大赦天下,走科舉,功名奮而取,權當嚐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夙願,可――一壺濁酒,是非成敗轉頭皆空,罷罷罷!


    “衡臣公,張家幾世清名在前,若以張家清譽為保,釋兩位仁兄離開,全其功名,鄔某留下隨你處置即便身剮亦無怨,今日事就此作罷,如何?”


    “靜仁兄!”那兩位更悲愴,君不棄,吾輩怎敢離?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縱是保全功名怎堪苟且偷生?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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