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詩經?流火》之虐對蕪湖知府王訥來講反倒是享受。


    王訥字敏之,取意君子慎於言而敏於行。偏是人虛體胖,最是耐不得熱。八月的日頭雖不甚烈,他仍恨不能魚一樣鑽在水裏永不出來!


    借著兩大塊軟木浮在水上,拈一顆冰葡萄放進嘴裏,王知府愜意的閉上了眼睛,柳葉在陽光下的剪影落在圓白的大臉上,就如被車轍碾碎的白雪,本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卻無端多了幾分淒涼!


    “東翁,東翁――”


    呼喊聲由遠而近,王知府聽得出是師爺兼管家侯贏,不耐煩的應聲,“這呢,這呢,”看侯師爺弓著身子一溜小跑的過來,灰布長衫裹住枯幹的身子,配著他的姓氏還真不虧了那句沐猴而冠,忍不住又笑,“我說老侯,昨天那筆銀子可是我交給你的,一手收一手就能支,還來這假招子,你哄老爺我開心麽?”


    “假招子”說的是侯師爺“東翁”之稱呼、小步快走的“趨行”。


    尊長在前,趨行是禮,要的就是這份恭敬,但這禮節用在他二人間注定招笑!


    倆人是同鄉,打小的玩伴,開蒙還是同一位先生。此後求學,敏之者偏偏木訥,侯贏者多占鼇頭,然同科會試金榜題名的卻是王訥,侯贏反倒名落孫山。王訥在儀征被坑了一回,雖是塞翁失馬因禍得福,女兒也因此機緣進了宮。可每每想起來總少不了後怕。上任蕪湖,順道就把屢試不第的昔日同窗弄來做西席。


    光屁股的發小變主仆,一個寄人籬下求溫飽,一個衣食父母當上司,侯贏昔日的傲氣就如煮熟的鴨子隻剩下嘴硬!


    “東翁”,月底發幕籌的時候才說,就像討債的!趨?年輕時一塊喝酒這麽幹過,可目的也不過是為了丟下王訥結賬!看他與往日大相徑庭的言行,王訥怎能不笑幾句?


    “敏之,您先看看邸報再笑不遲――”


    朝廷邸報雖是通傳朝中大事,王知府卻曆來隻當是稀罕看,在他的心裏,女兒能進宮伺候皇上還,自己能做到巡撫,早已是祖墳冒煙了,不想削尖腦袋往上爬,自然也懶得看風向!


    慢騰騰從水裏爬上來,笑嗬嗬接過來,邸報,滿篇都是江南事,年羹堯的濫殺之作為開頭一筆帶過,兩江總督阿山以涉江南道禦史嶽子風遇害、盜賣國倉儲糧事被拿,太子諭旨佟家四公子法海為欽差,擇日出京就地審案……看至此處,臉上的笑容卻更燦爛,四個大字閃在腦海:爾等也有今天!


    當年,王訥初至蕪湖就麵臨一件棘手的差事:賑災!


    蕪湖夾在長江與青戈江之間,連續七日的陰風怒號之後,濁浪排空破開堤壩,大水漫灌家園,房倒屋塌百姓流離失所,災害之重實為平生鮮見。


    自古救災如救火,王訥不敢怠慢,一邊急報安徽巡撫,一邊召集衙門裏的吏、戶等六房各房主事差役,商議“賑災安民”事。可他竟然被鄙視了!這些衙門“老人”們說了:太尊不必大動幹戈,隻要保證城中幾家糧行的營業,以後朝廷撥下賑濟錢糧再還給人家即可!


    賑災大事一語打發?將信將疑的王知府帶著侯師爺一起去看,還真是,蕪湖城裏早就搭起了粥棚,大鍋裏熬製的米粥雖糙些,卻也完全合乎朝廷“插筷子不倒,毛巾裹著不滲”的標準。


    那幾家糧行王知府也曾親自去探察,糧米更新鮮,難得還能保證糧食的源源不斷,隻是價格高出平日的三成!於在災年,這勉強也算囤積居奇,可夥計們的藉口讓王知府都沒法張嘴,“看見城裏的粥棚子沒有,有三個都是咱們糧行的,你少吃一口就可能救活一條人命!”


    都說義不行賈,難得有義商啊,如此戮力同心,人定勝天!


    激動不已的王知府發帖子邀請幾位糧行的老板,就在前堂好好的敘了敘積德行善的功德無量,拍著胸脯子說,必上請朝廷,“襄讚諸位義舉”。本該手忙腳亂的賑災,仿佛就無聲無息的過去了,直到最後朝廷的錢糧撥下來,還債之時王知府才發現:舍粥也要自己出錢的!


    自覺被坑了的王知府正在火冒三丈之時,知府衙門卻有貴客登門――巡撫高承爵大人的師爺。


    高巡撫是漢軍鑲黃旗人,也是有名的大清官,做揚州太守時,每到歲末鄉民上門求福字為祥瑞。對這樣的好上司,王知府一直心存仰慕。


    人來,交淺言卻深,這位師爺很坦誠的告訴王知府:糧行是前任兩江總督範承勳大人扶持起來的,現任的總督張鵬翮又把“以民濟民”的模式發揚光大!


    明明是沆瀣一氣大發國難財好不好?爺爺也是讀聖賢書的,你們真當是傻子哄著玩嗎?


    王知府雖惱火卻無奈,那倆人的履曆不用師爺背王知府自己都清楚,一個坐鎮京城一個是頂頭上司,壞了人家的買賣怕不隻是自己的前程無亮,便是宮中的女兒乃至新誕的皇子外孫怕也堪憂!可就此罷手――


    看東翁的大臉盤都擰成了向日葵,還是侯師爺見機得快,笑嗬嗬的一句話圓場:三成的加價雖多些,隻要不餓死人就是功德無量了!常言說得好:想要馬兒跑,就得讓馬兒吃草!


    重壓之下,能做妥協就算了不得,送別了師爺卻看到了桌上一張三萬兩的銀票――這他娘的也是草啊!


    三萬兩就交給了侯贏,修堤,能修多少修多少,奈何不得別人,咱求一個良心安然!


    他心安別人也安然,這十幾年下來,蕪湖的水災鬧了不下十回,回回都是蕭歸陳隨!但王知府偶爾也曾疑惑,糧行裏似乎源源不斷的糧食哪來的?


    如今真相大白,賊贓啊!範尚書堪稱大清第一國蠹,也不知去年見他的時候他哪來的正氣凜然?


    “老侯啊,這是大好事啊,你急什麽?”王訥抖抖手裏的邸報,“就算牽扯到咱們蕪湖,可咱們一來不知情,二來一分銀子都沒貪占過,大不了就是被朝廷斥責,對了,你趕緊叫工事房準備好修堤的賬目,省的到時候手忙腳亂!”


    雖有指示,侯贏卻沒動地方,王訥是給了他銀子,也讓他去修堤,可第二天當他要戶事房召集流民上堤時卻被笑個半死,三萬兩銀子就想修堤壩?侯師爺說的是咱們府裏的湖堤吧?


    看他惱羞欲成怒人家才笑著解釋,蕪湖所在多水少土,幾被洪水衝刷,能耕種的土地已經不多了,還大多被鄉紳們占著,以蕪湖現在的糧價,哪家敢不當是命根子?愚公移山,且焉置土石是難題,蕪湖修堤,取土運石也是難事!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巧思也難辦無本之事!這一耽擱,就趕上了京察大計,為了王知府一個卓異的評語,三萬兩銀子就去了一半,這就更沒法子修了?等到近年,給宮中的小姐、合肥的巡撫、江寧的總督置辦些禮品,沒了!


    錢沒了,修堤自然是不了了之!


    隔年水來錢也來,不管是王知府還是他自己,都早已親身踐行了那句由儉入奢易,一個不留神,又沒了!


    就這樣稀裏糊塗的十幾年下來,如今要賬本,自己能拿給他看,說你花園子這條長堤就是一萬兩修起來的,你吃的青葡萄一兩銀子一斤麽?


    “老侯,咱們兄弟相處十幾年了,你跟我說實話,我讓你修堤的銀子你沒私自截留吧?”看侯贏不動地方,王訥也察覺了異樣,皺皺眉,“就算截留一部分,以你的精明,做的賬目不會被人看出來吧?”


    “敏之兄――”侯贏直接跪下了,“敏之兄,小弟對不起你啊!”


    他一向精於刑名,這也是府中來錢的另一個主要渠道,故而也清楚因為“得利”的緣故,王訥與盜賣案撕捋不清,而大清律早已寫明:越貨銷贓者同罪!


    “到底怎麽回事?”王訥心裏一沉,也沒叫侯贏起來,主仆之分在此刻盡現,“一五一十的說,不許隱瞞半字!”


    侯贏哪裏還敢隱瞞,原原本本說個清楚,人也痛哭失聲,他後悔啊,縱然修不得堤,也早該回報。想王訥延請自己入府,既是幕僚又是管家,這是多大的信任,而自己卻害人害己,“敏之兄,惟今之計,隻有休書給密嬪娘娘,請娘娘在太子麵前斡旋,才有可能脫身啊!”


    王訥也想起邸報上說的太子諭旨,“為何是在太子麵前?做主的不該是皇上麽?”


    “小弟該死!”侯贏在自己的臉上刮了一掌,“還有一張邸報小弟忘拿了,皇上如今昏迷不醒,當朝太子親政――”


    “你他娘的――”王訥一急爆了粗口,“這樣的大事你都――你果然該死!”狠狠跺腳,


    “來啊!”


    “敏之,你要幹什麽?”看幾個家丁忽然現身,有人手裏還提著繩索,侯贏仿佛一下兒明白過來了,“敏之,你,你早就知道――”眼睛猛地睜大,“是前幾天娘娘的家書――”


    “你說呢?”王訥一聲冷笑,看看被繩捆索綁的侯贏,吩咐道:“帶侯師爺下去,順帶派人去侯師爺家裏,把他那書房好好的搜一搜,娘娘斡旋起來才更有理由!”


    人被帶走,王訥重又撚起一個冰葡萄,趁著沁涼微酸,人如大魚一樣撲騰進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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