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皙還真的被李德全“請”進來的。


    不是劫持人質般的拖進來,而是施展伺候人的全套工夫,手臂環在腋下,半摟半托著,腳不著地的抱到這太後麵前,而小尹就在邊小心的護著,整個人如沒骨頭一樣,還要強掙紮著磕頭呢,“弘皙給老祖宗請安——”


    “別!”弘皙一進門的造型早把仁憲皇太後唬的半死,哪還敢要他請安,指手畫腳忙不迭聲的吆喝,“佟佳氏,快,快把太孫扶到哀家的床上,李德全,傳太醫,快傳太醫——”六神無主間,兩行老淚都下來了,“乖孫啊,你可千萬別嚇唬哀家——”


    惶急中的情真意切覺悟半分虛假,弘皙反倒不好意思了,虧得他來時還琢磨詞匯怎麽糊弄這老太後呢,趁著不注意,不動聲色的一指頭就捅在小尹的肋間!


    又是這招!刺痛讓小尹的眉頭猛地皺緊,腮幫子使勁抽動幾下,“唔哦”一聲,順勢大哭起來!


    之所以說順勢,不光是來時定計,更因新痛牽扯舊傷。


    諫言得了太孫的賞識不假,可他竟然要四兒做獎品——這下不光是隆科多的臉上多雲轉陰,弘皙也瞪了眼!


    即便是大清最大的紈絝,死而複生的初始,他躺在靈床上也曾yy欺男霸女的幸福生活!但四兒是隆科多的寵妾,就弘皙身邊這大貓小貓三兩隻,隆科多都得算大隻的不說,換做鄉誼輩分,弘皙要稱四兒一聲“舅奶”,能隨便搶麽?再說了,你一個毛孩子弄個花信少婦在身邊幹什麽?再長十年還能說紅袖添香夜讀書,現在,夜半無人找*吃麽?難不成你缺失的母愛要從四兒那兒找回來?


    但不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話一出口,如水瀉地,收回來,豈不是傷了政治小天才的積極性?


    就在弘皙為難的時候,妙玉早一記響頭敲過去,嘴裏更是一聲嬌嗔:“臭小尹,你就不知道賞無可賞就該殺麽?”


    太孫昏迷期間,無所事事的妙玉常與鄔思道論文,偶爾也會指點小尹一些琴棋書畫,故而一向以半個先生自居。看自己的學生竟敢調戲曾經的姐姐,這教訓,理直氣壯!


    事兒到這兒,小尹若稍稍成熟一點自嘲一笑也就作罷,剛才的話就當童言無忌,一陣風就過了!可但凡智商卓絕的,又有哪個會輕易放棄?肉爛嘴不爛才是他們的特質,小尹揉著腦門,滿臉分明就是我就知道的表情,嘴一撇,“哼,先生早就說過:唯小女子難養也,誠不欺我!”


    這下算是捅了馬蜂窩!


    先是鄔思道,這話是他說的不假,但他說這話的時候,是給借著給小尹講解《論語》的機會教導他馭下之術呢。鄔思道當初收下這個早慧的弟子,可不是為了找個專職推輪椅的,而是要為太孫培養未來的班底。他教小尹這句是要他知道,居上而馭下,不論親罰都應有度,突破界限,上下就成了戀愛中的男女,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算起來,這還是弘皙當日在伯倫樓“士子如娼”的延伸呢!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要知道,論文回到根本還是鬥嘴,妙玉也沒少在處於下風的時候耍點女人特有的小刁蠻,小尹在此時此地說出來,就仿佛鄔先生曾經在某人離開之後,對窗感歎來著,還不止一回,要不做學生的怎麽能記住?


    你說這讓鄔思道情何以堪?惱恨間,手杖一抬點在小尹肋間——當日以鐵檀做成手杖,弘皙專門為鄔先生創了幾手杖法呢!


    親師傅敢動手,做師叔的也不客氣,雖然沒有手杖,掐人的二指禪卻是女子胎裏帶的,揪住他腋下的一小點皮肉,隨意的一旋,嘴裏還訓呢,“剛才還給主子諫言說親親相隱,你就不知道替你的先生瞞著點?”


    火上澆油的一句之後,小尹就徹底成了混合雙打的陪練,那哀嚎聲,比現在一點不差!


    看他哭的傷心,仁憲皇太後心裏更急,抬手抓起放在旁邊的手杖,“你這小猴子,哭什麽,太孫究竟怎麽了?快快給哀家講來,否則——”手杖往空虛揚,“哀家打死你!”


    這手杖還是太孫孝敬的呢,與鄔先生那跟一樣的材質一樣的花紋,唯一不同的是杖頭不是球形而是鳳凰的頭頸,眼見悲劇即將重演,小尹身子一哆嗦,壓抑著哭聲嗚咽,“回太後,太孫是心悲皇上駕崩——”


    “你說什麽!”


    抽噎一語恍若石破驚天,太後的手一哆嗦,手杖也摔落到地上。而剛才李德全手裏接過弘皙的佟佳氏手一鬆,任弘皙摔在地上,人如泥塑木雕般站定,良久,淚眼凝噎,“太後,皇上——”


    “你住口!”


    太後一跺腳,滿頭的步搖亂晃,臉麵也如鐵石一般!就如所有初聞至親噩耗的人,她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不願相信那個除鼇拜、收台灣、平三藩、躍馬西北的皇兒就這樣去了,如他的阿瑪一樣,崩殂,不給人一丁點準備的時間!


    但她也知道,這肯定是真的,因為沒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去開玩笑!


    白發人送黑發人,哪怕她知道自己當在此時重回“慈愛天下”的第一人,以太後之尊維穩朝廷,但巨大的悲慟依舊讓她遏不住戰栗起來……慢慢的蹲下身,蹲下來,本是要抓起手杖,可就在腳邊,卻連抓了三次才握到手中……強撐著又慢慢起來,腮邊似乎是狠狠抽動了兩下,手一抬,手杖帶著風聲抽在小尹的脊背上!


    啪的一聲如中裂帛,太後她老人家似乎是把所有的悲慟都隨著手杖揮出去,小尹一下被抽趴到地上,感覺一條通紅的烙鐵印在後背,恨不能脖子後再長出一隻手臂好好地揉一把,但他卻強忍著一聲也不吭,不是不敢,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慘叫一起必定會讓太後更加瘋狂,那真是打死不論!一聲不吭也是不願,就在剛才的一瞬,他有些可憐這個普天下最為尊貴的老太太!


    哪怕來時路上,他還以狗頭軍師的身份教導太孫,告訴他一進門就裝出悲痛欲絕的架勢,至於剩下的自有他小尹,真與太後麵對麵,看著太後哆嗦的嘴唇,聽著她粗重的呼吸,惻隱之心在一瞬間占領了他的心神——兒子死了,孫子登基,自己還要幫著重孫子一起來騙他,挨著一下,一點都不冤!


    杖抽小尹,太後的悲慟仿佛有了緩衝,艱難卻穩定的步步走向居中的禦座,手杖點地聲噠噠聲在靜謐的殿堂中回響著,別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太後也重拾家和國興旺的信念,人端正而坐,顫巍巍一點小尹,“小猴子,給哀家規規矩矩跪好,哀家要知道,今夜,究竟發生了什麽?”


    示威於前,問話在後,太後以為這樣足以震懾眼前這小猴子,進而得出真相,可她又哪知道,眼前這位人小鬼大,稚齡之年就開始琢磨小女子難養了!


    “回太後,”小尹垂首道:“今晚,皇十二子胤裪挾持步軍統領衙門下屬三營叛亂,先是炮轟忘情樓,又追殺敦郡王胤莪,還派殺手至朝廷重臣家中行刺,太子親率皇城之侍衛親兵平叛……”


    “都打死才好!”太後的手杖狠狠一頓打斷了小尹,“哀家問你,皇上呢?皇上在哪?”


    太後問起皇上,便是相信了自己的說法,小尹稍稍鬆了一口氣,雖然可憐這個老太太,但他一樣知道孰輕孰重,一字一頓道:“皇上在太子平叛之後出現了!”


    專門提及皇上現身的時機,就是在影射皇上他老人家“坐山觀虎鬥”呢!而太後也在憤怨間不知不覺進入了小尹為她設計的語境之中,“接著呢?吾皇如何會駕崩?”


    “皇上駕臨,重臣跪迎,皇上卻沒有理會跪地迎接的太子與朝廷裏的各位大人,看完了被爆炸和大火損毀的忘情樓才回來,回來時隻對太子連說了三個好字就摔落馬下,隨侍的太醫說,說皇上是急怒攻心,舊疾複發!”


    “急怒攻心,舊疾複發!好,好!”


    一句句的敘述裏,太後的頭腦裏早勾勒出當時的場景,先是坐視兩個兒子兵戎相見,又不甘骨血相殘的結過,急怒的由來,是隱忍至今才發現太子尾大不掉,憤懣於太子無情且全勝的結果吧?


    兩個好,頭一個是對天家無親的失望,二一個則是感慨皇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閉眼間,手杖又是一頓,語調如從九幽之地吹來的冷風,“太子呢,太子為什麽沒有親來?他難道還怕見我這個老太婆嗎?”


    怕見二字可誅心!太後分明是在懷疑太子弑父奪位呢!小尹聽得暗暗撇嘴,誰說唯小女子難養,老女人一樣難對付呢——但沒關係,咱早有準備!


    “回太後,皇上本來要親至,卻為佟國維、熊賜履、張廷玉三位上書房大臣勸止,他們說,皇上既在聖祖的靈前即位,就當遵循祖製,嗣皇與先皇妃嬪非45歲以上不得見麵!此刻,皇上已經護著聖祖康熙的遺體回乾清宮了!”


    在您的心裏悄悄種下對聖祖不滿的種子,在告訴您一個既成的事實,這就是小尹的全盤謀劃!唯一沒想到的就是剛才那一杖,因為放鬆,此刻已經開始火辣辣的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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