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管我怎麽知道!”方苞俯身道:“方某不光知道你是當年的小布庫,更知道為什麽別人都被聖祖大肆封賞,而你卻默默無聞!”


    “為什麽?”


    想到困擾自己多年的疑竇就要知道答案,哪怕胸口疼的厲害,隆科多依舊強撐起半邊身子,可方苞卻在此時站了起來,不光是疏遠,更因為兩人一站一趴,遠望其剪影就像一條狗在等著主人的賞賜!


    “當日戰前,聖祖知道鼇拜勇武,事先令內務府武備院在禦書房的藻井上布下機關,發動之時,一麵漁網從天而降將他全身罩住,該網以五金之絲混摻人發織造,既堅且韌刀劍難傷。再有十二名小布庫齊力拖曳,按照聖祖先前所想,若能將鼇拜拉倒在地,十分的本領怕也難使出三分,大事成矣。於是便下嚴令,牽網之人奮力者重賞,撤手後退者誅殺九族!”


    “十二名布庫雖小,個個卻是天生巨力之人,以聖祖想來,拖倒鼇拜本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可鼇拜最終還是掙脫了漁網衝到聖祖跟前——”方苞低垂眼瞼,冷冷一瞥隆科多:“隆大人,你當日便是拉網人之一,你能告訴方某,告訴在場的所有人,這究竟是為什麽嗎?”


    “這——”


    隆科多一時無語,除鼇拜是聖祖向全天下發出聲音的第一戰,隆科多有從龍之功不假,但留給他印象最深的卻不是尊榮,而是鼇拜左衝右突的強橫,是小夥伴們骨斷筋折的慘嚎,還有遍地血腥,一顆砸在他的腦門,至今讓他午夜夢魘都能驚出冷汗的人頭,其他——血腥猙獰已經衝散了他的記憶!


    就在他的沉默中,方苞幽幽的語聲將他的記憶“補”全了:“被困在網中的鼇拜垂死掙紮左突右衝,隨著曾經的小夥伴兒身死倒地,你第一個因為膽怯鬆手!”


    “撒手之後,吆喝護駕聲最響的是你,你也卻是衝到聖祖身邊時,可當鼇拜步步逼近,你又轉身而逃,左腳絆在右腳上摔在地上的時候還順手拉倒了聖祖!非曹寅急中生智以香灰迷了鼇拜的眼睛,若非狼曋以香爐猛擊其後腦,若非武丹以身為盾,聖祖危矣!”


    “臨陣脫逃在前,拖累聖祖在後,之所以沒有處置你,你以為是便宜?”方苞故意停頓一下,眼神厭惡的掃過隆科多:“孰不知,你佟佳氏一族自此遠離中樞,漸行漸遠漸無聲……”


    “一人累及闔族,恕方某直言,隆科多,你還真不如死了!”


    此時的隆科多隻剩下沉默,於沉默中掂量當是微不足道的自己與族叔佟國綱的分量,若必須一死以報聖祖,自己還真是生不如死,殘酷的覺悟讓他的嘴裏越來越苦,呆滯的臉上閃出幾分因為痛苦而凝結的猙獰!


    “佟佳氏再次進入聖祖視線當在親征噶爾丹之後,但崛起的代價卻是佟國綱佟少保的性命!”方苞翹翹頜下的山羊胡:“而你,與張玉祥同以藍翎侍衛的身份隨駕,一樣是血戰不退,張玉祥當即得封奮勇侯,而你卻隻得了一把七星寶刀,即便回京封賞,你也不過是巡街的兵頭兒,你又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麽?”


    疑問再提,隆科多呆滯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神采,說起這事他更委屈呢!


    西征落下的滿身傷疤證明自己的一往無前,戰後封賞,得了禦賜寶刀的自己卻從正四品的藍翎侍衛變成從四品的城門領,同功不同酬已經有了怨懣,再加上族叔佟國綱的犧牲,哀榮不該闔族嗎?


    一筆寫不出兩個佟佳氏,可直步青雲的隻有三叔,自己卻連溫飽都不足,難不成皇恩浩蕩也如明月,隻照向天花木,偏略低矮溝渠?


    委屈在長時間的發酵之下就變成了憤懣,而憤懣也能支撐勇氣,人從地上爬起來,直勾勾的盯著方苞,拳頭也攥緊:“你講!”


    這時候他也有心思計較方苞方才的出言惡毒了,更暗下決心,若這背主的酸儒說不清子醜丁卯,哼哼,剝皮扒骨,這樣的事兒自己也想試試呢!


    就算太子在前又如何,自己的背後可是皇上,能讓太子顏麵掃地,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三叔劃清界限,他老人家必須為自己撐腰!


    “隆大人似乎覺得自己理直而氣壯呢!”


    方苞嗬嗬一笑。從鄔思的代主相邀,方苞也徹底自己從“喪家犬”的定位上解脫出來,作為新投之人,早立新功是自覺。尤其當他聽說王虎要問罪滿洲都統魯什巴圖魯,他無論如何也“藏”不住了。


    莫忘了,他為太子規劃的朝堂形象就是“做自己”,而這形象立足的基石就是心懷萬民,胸包四海,公字稱事,不論親疏。而太子懲治魯什巴圖魯,就是在踐行的謀劃呢!


    什麽叫國士以報?粗俗點講,那就是青樓女子一曲十八摸,尋歡客緊跟著上下其手,聽她淺吟低唱,就知道該怎麽施展洞玄子三十六式!


    太子言聽計從,還落實不待明朝,這是多大的信任?他必要來!


    王虎的暴虐也算是太子的風格的一脈相承,他無可厚非,隆科多跳出來算是意外,但這樣的意外卻是方苞的機會,治國樹人,文武之道,武者有王虎,文者,舍我其誰?得隴望蜀是潛在的人性,何況方苞也是心高氣傲的主兒,他更希望自己出現在太子身邊是一幕華麗的亮相。


    一聲歎息,除了感慨隆科多的愚蠢,還有幾分意猶未盡的遺憾,方苞甚至覺得踩兌這樣的喪家玩意兒有些勝之不武,如今看隆科多恢複了精神,他反倒樂了,好啊!且看方某如何舌如刀劍,剝皮抽筋!


    “方某先來說一說你與張侯受傷之大不同,張侯之傷,乃聖祖與賊酋噶爾丹直麵鬥將之時,雖血灑疆場,但張侯的悍勇足以震懾敵膽,鼓舞三軍之士氣。而你的傷乃雙方混戰之時,勝無關大局,敗也無傷大雅,就算身死殉國,朝廷也無非是多送佟佳氏一張陣亡通告……”掃一眼怒氣上湧的隆科多,方苞連連搖頭:“受傷都不是時候,方某除了為你感到遺憾,更不知道你哪來的那麽多的委屈?”


    “你放屁!”


    受傷都不是時候,這挖苦刁鑽的程度,跟丟人不看日子有一拚,怒火中燒的隆科多左手在腰間一抹,右手已經握上七星寶刀的刀柄,雖顧忌弘皙在場沒有拔刀相向,但言語卻一點都不曾示弱:“姓方的,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此刀乃聖祖欽賜,為的就是褒獎爺的勇武,敢質疑聖祖決定,小心你的狗頭!”


    “嗬——”隆科多的威脅換來的隻是一聲似笑非笑的怪音,方苞兩眼一翻:“這就是聖祖賜給你的七星寶刀?你也知道聖祖是褒獎你的勇武?但你知道什麽叫勇武嗎?”


    “勇武以強梁死,此乃《春秋》原句,《後漢書》又說,良醫不能救無命,強梁不能與天爭!”吊書袋的本事,方苞自認不遜色任何人,雖自矜,但嘴唇上的幾根鼠須已經不甘寂寞的翹起來:“聖祖賜刀,一是希望你像這鋼刀一樣,鋒刃所指,所向披靡,這才配的上一個‘寶’字;還有一層意思是希望你安心做皇上的將軍,萬萬不可有私心雜念!”


    “可你呢?”方苞道:“豬一樣的心思根本猜不透聖祖的本意,自暴自棄每日流連於青樓酒肆也就罷了,醉酒之後胡言亂語也可以計較,你最不該做的的,就是拉著你的族弟在徜徉於大阿哥允褆的府邸,還與皇子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孰不知,皇子爭儲已經讓聖祖頭疼了,焉能再讓朝臣參與其中?”


    “不知己錯,卻變本加厲的去糾纏你的三叔佟國維,以為貴為國丈還是上書房大臣的他,隻要一封薦書就可通行兵部、吏部,你又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不寫?真是世道薄涼?錯了,是聖祖在上頭壓著呢!”


    方苞的一番話語又急又快,如刀似劍戳中了隆科多的內心,刀刀見血,劍劍穿心,隆科多急眼了,搶步而上,一把揪住方苞的衣襟:“你胡說,胡說!”聲音雖大,麵目雖猙獰,卻掩蓋不住內心的虛弱,回想自己與三叔要官時,他幾次欲言又止,除去聖祖,誰又能讓他如此為難,連句知心話都不敢說?


    人頹然而退,就像抽去了脊梁一樣沒了支撐,猛然想起什麽?張口道:“不,不是這樣,若是聖祖厭棄了我,他又何以下旨擢升我為左翼總兵?送妙玉如太孫府,他老人家本該下旨斥責——”


    “你也知道不該把一個青樓女子送給太孫?你也不想想,太孫年幼或眷戀親情,聖心燭照的聖祖難道會任你如此惡心皇家?”


    方苞撫撫衣襟的褶皺,撚須間忍不住一聲長歎,若將這歎息化作直白的一語,必定是:見過蠢的,卻沒有見過蠢到如此這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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