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剛給了米苔一個綿長的兄弟似的擁抱後,放開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喝粥,仿佛已經饑餓了幾個世紀。


    一碗粥倒進胃裏,又狼吞虎咽吞下了十個煎餃,麵色才漸漸好轉開始有了血色,眼睛也有了精神氣。


    他平時是個說話不多沉默寡言的人,但是隻要遇見熟悉的談得攏的人,就會神采飛揚侃侃而談話題不斷。


    “這次我去了北海道的禮文島,別名叫做‘鮮花浮島’,位於日本海上,是日本最北端的離島。麵積隻有八十多平方公裏,島上人口兩千多人。”


    “我先從東京羽田機場坐飛機到稚內,再從稚內轉乘輪渡到禮文島。由於那裏地理偏僻交通不便,去旅行的遊客很少。”


    “禮文島真是一個自然的大樂園,有古樸的漁港、多達300多種奇特的高山植物和自冰河期以來保存至今的絢麗奪目的各色花卉,還有日本最清澄的海域━澄海岬、險峻的山峰、白色的沙灘、奇異的礁岩、美味的海鮮、臨海的溫泉……。”


    “那裏的人們日起而做日落而息,保持著簡單原始的生活方式。不知為什麽,到了那裏,我覺得像第一次去西藏那樣,感受到一種心靈的震撼。”


    “這些年在世界上遊走了很多國家和地區,過著自己希望的無拘無束隨心所欲的生活,但是,內心深處總覺得不滿足,總覺得有另外一種生活在召喚著我。”


    “我不想成為金錢的奴隸,但是在現實生活裏沒有錢我就不能生存寸步難行,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能去自己喜歡的地方。日複一日的掙錢、旅行、流浪,讓我看不到生命的意義和人生方向,天涯孤旅,使我沒有歸屬感安全感,有時感到特別無聊、孤獨、糾結和苦悶,怎麽掙紮也解脫不了。”


    他喝了一口熱茶後繼續說:“禮文島上有一個古老的寺廟,叫做廣濟寺,裏麵隻有一個和尚,也是方丈,叫北溪宗梅,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原是東京一家公司的課長,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後,被公司裁員,夫人也離他而去,萬般失意之下,他帶著女兒回到了自己的故鄉禮文島,出家做了和尚。”


    “剛到禮文島時,我和往常一樣,沉浸在觀山看水玩心情的意境裏,整個島嶼被我玩遍後,最後偶爾踏入了廣濟寺。那裏可以體驗短期出家做和尚,無聊之下,我報了名。”


    “每天清晨四點,大地還在沉睡,山巒和大海漆黑一片,我這個愛貪睡的懶蟲就起床了,和北溪宗梅師傅一起念經。雖然我跟不上他念誦的速度,但是誦經對收攝身心起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功效。而且,我第一次知道,日本的經咒原來都是用漢語直接書寫的,不過用日本人獨特的音讀法念出來罷了。在那個遠在天邊的小寺廟裏,又一次見證了我們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對亞洲文化做出的巨大貢獻。”


    “早課結束後,師傅的女兒楠子小姐給我們端來早飯,很簡單,隻有一小碗粥、一個用鹽捏的飯團和幾片紫菜、幾根蘿卜幹。”


    “早飯後我負責打掃寺院,用一塊擰幹水的抹布把每一塊地板、榻榻米都擦得淨光鋥亮,然後到庭院裏剪樹除草。”


    “中午的飯食也非常簡單,一碗米飯、一碗大醬湯、一小蝶生菜沙拉,再加上一點生魚片或一條烤魚。下午在禪堂打坐。晚上隻喝一杯清茶,吃幾片水果或一小塊蛋糕,不再進食。天黑後北溪宗梅師傅給我上禪修課,解讀經書。”


    “有時上午的打掃提前結束的話,我就會和楠子一起去漁港問漁民買剛捕撈上來的海鮮,到菜地裏把青椒、黃瓜、西紅柿、大蔥等蔬菜摘下後洗幹淨備用,然後看楠子小姐做飯。”


    “她家的豆腐是自己磨製的,蛋糕也是自己烤的。楠子小姐對家常、樸素、瑣碎、原味的生活有一種執著的堅守,對傳統習俗充滿了敬畏和熱愛,不知為什麽,她的生活態度居然打動了我這個喜歡無目地遊走在世界大街小巷的‘遊子’,和她在一起,有一種天長地久的安寧和腳踏實地的幸福感。”


    宏剛不好意思地抬眼看了看米苔,舔了一下因說話太多太快而顯得幹燥的嘴唇。


    他迫不及待地說下去:“在日本和尚是一種職業,八小時下班後脫下僧衣,過的是和一般人一樣的日子,可以談情說愛、結婚生子、喝酒吃肉、唱歌跳舞、釣魚打牌、買房置業、投資股票、**賽車、上網玩遊戲,他們同樣為孩子教育問題煩心,為婆媳矛盾痛苦。隻有在做法事穿上袈裟時他們才和世人有了距離感。他們又像街道的政治指導員,住在寺廟附近的人,如果有了煩惱、糾結和衝突,會找他們寬慰、排解和解決。”


    “不過,北溪宗梅師傅和一般的和尚不一樣,他是徹底的素食主義者,中午我吃生魚片或烤魚時,他隻吃一小塊豆腐,據說和妻子離婚後就再也沒有接近過女色。他以寺院為家,周圍居民有什麽困擾,他隨叫隨到,被稱為心靈大夫,深受當地人們的敬重信賴和愛戴。”


    米苔和小那專心地聽他講下去。


    “北溪宗梅師傅給我詳細解說了《大乘無量壽經》,裏麵有這樣一段話:‘人在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善惡變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會見無期。’這段話太有深度和哲學含義了,意思是我們出生時,沒有人陪伴我們一起來到這個世界,離世時也沒有人隨同我們一道離開,活著的時候那些歡樂悲哀也沒有人可以替代我們去體味承受。佛教裏有一句話叫‘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人死的時候,什麽都帶不走,隻有我們過去所做的善業惡業會跟隨我們輪回到下一世。”


    “人的一生是孤獨的,隻有宗教可以讓我們擺脫這種與身俱來的孤獨感,讓我們的心靈產生歸依感。活著的時候要多行善業,如果,隻追求個人五體的滿足,那麽活著就像行屍走肉太淺薄了。應該像北溪宗梅師傅那樣去救贖人的靈魂,讓他們得到真正的寧靜和幸福。”


    米苔知道這一天終於來臨了。這位總是拷問自己靈魂、為生存的意義煩惱、與世俗格格不入的藍顏知己終於找到自己的歸宿了。


    “你要返回禮文島嗎?什麽時候走?這次可不要不辭而別哦。讓我們為你送行,好嗎?”


    “你還是那麽聰明,到底是我的知己,我還沒有說出來,你就知道我要說什麽了。我打算回去求北溪宗梅師傅收我為徒,然後在師傅的指導下好好研習經文,將來做和尚,弘揚佛法普度眾生。”


    “你去做你喜歡的事、過你喜歡的生活吧。不管你在哪裏,我們的心永遠是相通的,這一輩子永遠做好朋友好哥們。”


    “周哥,你真的要去那麽遙遠的地方嗎?那裏很冷很荒涼的,那比得上東京這個花花世界啊。您再好好想想,或者先去看看試著生活一段時間,不行再回來。您的小屋我替您看著,有空會去打掃的。”


    那媽媽聽後也呆住了,嘴裏喃喃呢呢不知在說些什麽。


    “吱呀”一聲,店門被誰拉開了。“來客人了”,那媽媽和小那趕忙迎了出去。


    進來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客人,穿著打扮和她的年齡很不相稱,既樸素又落伍,頭發在後麵簡單地紮了一個馬尾巴,衣服好像是把壓在箱底多年的行頭拿出來穿在了身上。她挑最裏麵的一個角落坐了下來,要了一碗蔥花排骨麵。


    那媽媽麻利地做好了麵,滿麵笑容地端了過去。女客人大概餓了,悶頭大吃起來。三下五除二,一碗麵很快地連湯帶水被吃得幹幹淨淨。


    那媽媽看出來女客人餓極了,大概沒吃飽,走過去說道:“要添點飯嗎?麵湯和飯不要錢的,隨便吃。”


    女客人好像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對那媽媽笑了笑說:“你們店的味道真的名不虛傳,太好吃了。那我就不客氣了,再來一碗米飯和一碗麵湯吧。”


    那媽媽聽見客人誇她,一張臉越發笑成了一朵花,她滿滿地添了一碗飯,在麵湯裏加足了蔥花端過去。


    小那和那媽媽在外麵伺候著客人,米苔和宏剛在垂著一道門簾的小套間裏繼續說著話。


    宏剛離開廣濟寺後,沒有錢坐飛機,一路上坐最便宜的慢車幾乎是以爬行速度回到了東京。交通費省去了很多,但是在外時間一長,吃飯次數就要增加,最後掏空所有口袋一個子也不剩了,喝涼水咽空氣餓得奄奄一息才返回。


    “太危險了,以後這樣可不成哦。”


    卻說這邊,女客人吃飽喝足後,抬起臉來,長久地望著那媽媽,似乎有話要說。那媽媽這才看清楚她的長相,很俊秀的一張瓜子臉,有一種端莊文靜含蓄賢淑的氣質。


    “您認識一位叫做周宏剛的中國人嗎?”女客人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


    “周宏剛?您是他什麽人?”


    “我叫楠子,家住在禮文島……”


    “宏剛,宏剛,楠子小姐找來了。”還沒等楠子小姐說完,那媽媽的大嗓門就到了門簾旁,一手撩起門簾,身子撲進去,把宏剛從小套間裏拽了出來。“快看,誰來了。”


    宏剛和楠子都呆住了,楠子的眼睛裏湧出一串串的眼淚,她不好意思了,拿起桌上的紙巾盒抽出一張去擦,可是越擦眼淚越多,紙巾越抽越少,眼淚卻怎麽也擦不幹淨,最後淚珠像決了堤的大壩,嘩嘩地往下淌。宏剛從牆上拉下一條毛巾用熱水浸濕絞幹後遞給了楠子。


    過了好一會,楠子才終於平靜下來,說:“住在東京的姑媽病了,我是來探望病人的,順道來那家酒樓看看能不能打聽到您的地址,好不容易來一趟東京嘛,當然要見見啦。您告訴過我,那家酒樓是您在日本的家,您又沒手機電腦,隻好找到這兒了。我還是很小的時候在東京住過,東京的路和方位一點兒也不熟悉,找了好半天才找到這裏,又累又餓又渴。”


    宏剛說:“都怪我不好,沒錢買電腦和手機,也沒告訴你那家酒樓的電話,害你受苦受累了。今天很晚了,你住在哪兒呢?”


    “我打算在站前的網吧過一夜。”


    “不嫌棄的話,就在我家樓上搭個地鋪湊和過一晚吧,總比網吧強吧。要不宏剛你也甭回去了,大家都睡地鋪,說著話,又親熱又好玩。”那家母子殷勤挽留著。


    “你們把我排斥在外啦,不要喜新厭舊哦”,米苔開著玩笑說。“明天還要上班呢,那我先回去了。你們接著聊吧。”


    她走到門口又回轉身來,用中文對宏剛說,“女孩子家矜持不好意思說出來,但是我看出來啦,人家楠子小姐可是特意追你追到東京來的,好好待她哦,別辜負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宏剛愣了一下,終於醒悟過來似地兩個臉頰緋紅緋紅的。


    和大家告別後,輕輕拉上酒樓的拉門,米苔朝電車站方向快步走去。


    雖然快到五月了,晚上的氣溫還是很低,米苔不由扣緊了衣領。舉頭仰望,夜空繁星閃爍,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星,米苔的星星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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