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周嶽穎的擔憂,陳文能夠理解,但也並沒有當回事。畢竟才一歲多點兒的小閨女,談婚論嫁,哪怕隻是定親怎麽也得幾年後了,幾年後是什麽局勢,現在誰也不知道。對此,陳文隻當是作為母親對女兒未來的思考罷了,很快就進入到夢鄉之中,畢竟明天還有不少公務要做。


    第二天一早,陳文正常上值,南京的王府竣工之前,金華府會稽郡王府的職能都不會改變,至於之後,也會是分批次向南京轉移,最終轉移完畢後,陳文原計劃是將這裏作為金華大學堂的所在,現在顯然是要改變計劃了。


    大戰過後,馬上又要到新年,功賞和分地的工作卻還在緊鑼密鼓的展開。此番分地的主要區域還是江西,那裏的無主荒地已經盡入江浙明軍之手,分出部分用來給江西本地民戶屯田,其他的都將會用來發放軍功田土。


    至於南直隸,按照順序先要控製新收複區的行政,等到丈量田畝結束才能開始分田。那時候,陳文與江南士紳的蜜月期也就該結束了。


    然而,隨著陳文與鄭成功的占領區實現了接壤,藏在中左所的大明藩王們重回江西的心思也開始蠢蠢欲動了起來。陳文擊殺濟爾哈朗之前,清軍大舉南下的威脅依舊存在,王府、田土、商鋪、工坊、礦山乃至金銀財寶也比不上命值錢,但是隨著這個消息開始向整個中國廣泛的傳播開來,受到影響和觸動的不隻有滿清以及那些望風而降的官吏綠營,他們的心思也重新活絡了起來,並且開始付之於行動。


    “大王,汀州那邊現在將他們攔住了,理由用的需要驗明正身和隨行武裝人員過多,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但是那幾位藩王,卻是驕橫的緊,說是即便大王也不能攔著他們回封地,汀州駐軍和官府就更沒資格了。”


    張俊義憤填膺,這些內容軍情司和監察司都有報告,汀州府衙還委婉一些,駐軍方麵在行文上卻無處不透著對這些朱家子孫的不滿,甚至是敵意。


    “龍子鳳孫嘛,驕橫些也是正常的,沒有讓本帥跪著去迎接他們就算是給麵子的了。要不人家一紙訴狀告到禦前,皇上還不得砍了本帥的腦袋。到時候,老子的媳婦、閨女還不得進教坊司賣唱去嗎?”


    皇帝現在管得了陳文?這是天大的笑話!永曆帝現在被孫可望軟禁在安隆千戶所那個地方,連人身自由都沒有,像陳文這樣的南明第一強藩,拉攏,甚至是討好還來不及呢,那些遠房親戚即便是敢把狀紙遞上去,也是被關進大牢的結局,怎麽可能會借此來找陳文的麻煩,當江浙明軍十幾萬鐵甲都是吃素的嗎?


    然而,張俊在陳文身邊多年,這樣的憤怒卻是絕少見的,哪怕知道陳文沒有遷怒於人的習慣,但是心頭的顫抖卻還是避免不了。


    “大帥,恕末將直言,咱們江浙王師與韃子血戰時,這些家夥縮在中左所,現在跳出來,著實可惡。不若派人將他們做了,反正福建也從未少過餓極了的韃子、土寇、海盜,那裏現在局勢複雜,宰了也沒人替他們說話。”


    屋子之中就陳文和張俊二人,張俊還是陳文的親兵隊長出身,二人的關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江西的藩王回歸,受損的江浙明軍的利益,既是陳文的利益,也是他們這些部將、士卒的利益。對待敵人,自然不介意以最激烈的方式應對。


    “無拳無勇,但卻是一群燙手的山芋。暫且不用理他們,地在咱們手裏,不放他們入境他們還能如何,就指著一群護院還能打得過駐軍?”


    陳文此前曾上過奏疏,要求將江西幾家王府的資產轉為軍用,但是奏疏沒有得到批複,說好聽了,就是留中不發了。這是孫可望的手筆,朝政全部被他所掌控,永曆就算是想做人情也做不到,而孫可望自然不可能放任陳文做大。隻是陳文本也沒有等他的打算,不過是走個形式,先斬後奏這種軍閥的基本技能還是會的。


    滿清席卷天下的大勢掃過,哪怕是現在已經在陳文以及諸如李定國、鄭成功之流的英雄們的努力下開始衰退,但是大浪過後,如衛所、王府之類的沙製樓閣卻無不被摧毀了基礎,陳文在殘骸上崛起,焉能放任那些沙土樓閣重新立起。


    “過不了多久,自有皇上替咱們當這個壞人,因為皇上需要我陳文的支持!”


    江西藩王回潮,這個問題不難解決,倒是另一件事情卻讓陳文不得不產生了些許的擔憂,而這也正是他招張俊前來的最大的目的所在。


    “那人最近開始有些不安分了!”


    張俊點了點頭,繼而鄭重其事的向陳文回答道:“根據派到他家中臥底的特工匯報,最近那人和他的嶽父似乎在商討擺明身份的事情。”


    這是個大問題,以陳文如今的勢力,將其掌控在手,變不利為有利並非很難。但是其問題在於,這個人哪怕掌控在手,也是一把雙刃劍,弄不好就會割傷自己。甚至就算是全心全意的服從,隻要在陳文的地盤,東南士紳就會以此作為旗幟來與江浙明軍對抗,而非現在的這等一盤散沙的狀態。


    “盯緊了他,一旦真的決定如此,直接秘密關押起來,連同他的嶽父一家子都算上。做得幹淨點,絕不能讓消息擴散出去。”


    “請大帥放心,末將一定把那人一家盯死了,絕不讓他們跳出來給大帥搗亂。”


    張俊離去,陳文則需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今天的公務上麵。比之昨天,今天的工作重心更多還是在軍務上麵,至於昨天與周嶽穎討論過的東西,今天下值後還要進行最後的補全才能放到會議上討論,乃至正式實施。


    相較南直隸,浙江和江西的士紳力量在這些年遭受的打擊很是不輕,尤其是江西,戰亂持續到南昌幕府成立都沒能結束,而隨著陳文收複江西,接下來的日子裏,民生恢複上麵,士紳階級確有受益,但是相較江浙明軍集團和本地自耕農們卻還是天差地別一般。


    陳文在各地駐軍,防備不隻是清軍、其他明軍以及本地的土匪、山賊、海盜,更重要的是對士紳階級的防範。經過了這段時間的發展,部分地區的力量對比已經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變化,所以才有了削減部分地區駐軍編製的計劃。


    現在計劃已經開始執行,有的調到了新占領區,有的則隨著擴軍的步伐被編入到新的師一級,或是營一級的單位之中。


    按照計劃,新編的三個師一級的單位——閩中師、餘杭師和江都師已經完成了兵員及武器裝具的補充,現在分別在衢州府、南昌府和南京進行磨合訓練,隻待訓練完畢就可以投入到指定區域作戰或是充當威懾部隊。


    這三個師之中一共有五個老營頭,分別是浦江、麗水、淳安、玉山和瑞安,這五個營之中,前三者在餘杭師,後兩者則是在閩中師,江都師則是清一色的新建部隊。


    師一級單位開始組建之前就存在的營頭這樣一來就全部劃分到了各師之中。論戰鬥力,自然是有老牌戰兵營的部隊要更強,不過江都師暫且沒有作戰任務,隻是負責協助江北的金華、永嘉二師以及地方駐軍協防罷了,通過對調服務、訓練以及對周邊土匪的清剿,培養戰鬥力的時間還是很充裕的。


    批閱了各部送上來的報告,陳文便策馬前往軍工司在城外的工坊。


    如今的軍工司水力工坊已經占據了沿東陽江的大片區域,巨大的水輪和風葉在遠處轉動,帶動著機械運作,鍛錘擊打鋼鐵的聲音此起彼伏,從老遠就能聽到,越是及到近處就越是清晰。


    由於作戰的需要,江浙明軍集團竭盡全力培植起了軍工司這個燒錢大戶,但是其他地區傾銷武器裝備卻根本做不到。最大的一筆,也幾乎是唯一的一筆軍火買賣的對象大抵也已經很難再與其進行這方麵的貿易了,想要複製那種國家扶持軍工、發動戰爭、貿易傾銷、最後反補國家的辦法從而實現整體實力的飆升,現在顯然是做不到的。


    不過燒錢歸燒錢,其作用在戰爭中很是明顯,江浙明軍之甲堅兵利已經冠於東亞大地。水力、風力乃至畜力機械的大規模製造和使用也使技術得到了成熟,現在既可以保持優勢,也可以向軍轉民方向前進,進而帶動工業化的發展。


    工業本就是個燒錢的無底洞,但是度過前期的積累之後,其利潤也將會是從前幾十年,乃至幾百年都達不到的。而現在,隨著各地新式工坊的拔地而起,發展也即將進入到快車道,陳文對此的期待之大,已經不是常人所能夠理解的了。


    “方先生以為如何?”


    方以智出身桐城世家,祖輩父輩俱是高官,從政治上看,方家從其父到方以智本人,皆是東林黨的成員,方以智更是複社的創建人之一,更是著名的四公子之一,可以說是根正苗紅的東林黨後輩人物中的核心成員。


    與絕大多數熱衷於空談,學術上往往會側重於思想的東林後輩不同,方以智在博涉多通的同時,於西學和基礎科學方麵有著獨到的見解。


    不過與其他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一樣,麵對改朝換代的變局,他選擇了效忠明廷,不僅在北京曆經酷刑卻依舊不肯向李自成效忠,後來事永曆朝曾被清軍抓獲亦是寧死不屈,後來靠著出家當和尚才算是有機會回到家鄉。


    其人性子剛烈,陳文與東南士林長期不睦,自是不願前來,此番更隻是因為想要前來拜會宋應星,與其討論學術上的問題才會來到金華。不過當陳文得知了這麽一號人的存在之後,便建議宋應星帶他到東陽江畔的水力工坊裏參觀參觀。誰知道此人在親眼見過大規模機械生產之後,竟然產生了如陳文那般的機械癡迷症,一連幾天,廢寢忘食的看著那些機械運轉,幾乎達到了百看不厭的地步。


    陳文問過,方以智卻似乎還在琢磨眼前的東西,並沒有立刻作答。對此,陳文身邊的親兵們,乃至是水力工坊的官吏無不怒目相視,這個書呆子連郡王都敢輕待,著實可惡。


    相較之下,倒是陳文有些不以為意,順著方以智的目光看向那台他已經看過了無數遍,但卻同樣是百看不厭的水力鍛錘。耳畔是鍛錘以著極快的速度敲打著鐵料,看著鐵料以著人力難以想象的速度被錘打成零件大致的模樣,隨即被工匠扔進了手推車的籮筐裏,去進行下一步的鍛造工作。


    機械對成品的打造是分為少則數個,多則數十個步驟的,經過專業培訓的工匠操控著機械,每台機械隻進行一種加工。工匠機械性的勞作,雖然枯燥,但是次品率大幅度降低,生產效率自然更是得到了進一步的邁進。


    良久之後,方以智歎了口氣,繼而才注意到陳文正在身邊。不過,這一次比之第一次見麵時那種單純對實力、地位的敬畏外,目光中更多了一些對知識和思想的尊敬之色。


    “我輩鑽研西學,一是興趣所致,二則是渴望借此來造福百姓、興盛大明,但國朝卻並沒能因此而強盛不衰。在下前來叨擾,卻能得見西學真正用在了驅逐韃虜的偉業之上,大王有此偉力,能夠兩蹶名王,光複幾乎東南全境,實非偶然。”


    “方先生謬讚,此間如此氣象,不隻是本王的手筆,其中更多有軍工司官吏工匠們的心血。我江浙王師之武器、甲胄俱出於此,更重要的是,以機械生產機械,雖然由於公差的存在,總還是需要更為經驗豐富的工匠進行精加工才能完成裝配,但是生產效率上卻還是得到了飛一般的提升。即便不提武器、甲胄,日後以機械生產民用物資,也是可以極大改善百姓生活狀況的。”


    關於陳文扶持的大型機械化工坊,方以智也曾聽宋應星提及過,而他更是意識到了產量的大幅度提升可能對社會造成的巨大影響。此時此刻,正是大變革到來的前夜,不隻是生產力上麵,思想上也會伴隨著生產力的增長而出現更為工業化的進步。


    “在下聽說過,這幾日得見武器、甲胄的生產,其他工坊也能想象得到。大王這些年能夠做到始終如一的減免受災地區的稅賦,並加以賑濟,想來這些工坊也會讓百姓的生活水平得到提升。”


    聽到這話,陳文笑道:“聖人雲,倉稟足則知禮儀。為政之道應該以民為本,提高百姓生活水平的方法不隻有輕傜減負,今天我們可以用機械生產更多的貨品,明天我們一樣可以同工業化的養殖、種植方式來種田禾、養禽畜。如果有一天,哪怕是平民百姓都可以每天吃上肉食,那也就不會有人造反了,天下也不至淪落到今天這般境地。”


    方以智的恭維,是對陳文善用機械的讚頌,也是因為如今陳文與東南士紳尚處於蜜月期,雙方的矛盾被滿清的惡法所遮掩。但是聽完了陳文的這一番講述,方以智的心潮澎湃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尤其是最後的那一句,對於其父因圍剿流寇失利而遭到彈劾以致險些喪命,對於曾被李自成的部下打得“兩髁骨見”,眼看著滿清擊敗大順軍後得以入關的他來說,更可謂是一語直抵心頭最為脆弱的所在。


    方以智久久不能自已,陳文也沒有說話,依舊欣賞著他“鍾愛”的機械將一塊又一塊原料打造成此項工序所需要的樣子。直到良久之後,陳文才掏出了一根三棱鏡,將其交到了方以智的手中。


    “本王讀過方先生的《物理小識》,知道方先生對光學有研究,這個小東西方先生可拿去賞玩。另外,本王建議方先生到培訓軍醫的所在,那裏有幾個學生改造出了一種名為顯微鏡的裝置,可以看到很多肉眼根本看不到的東西,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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