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紋帶走兩三工具,半個壺形,留下一句話,等於是給蘇釉許下承諾。蘇釉懷揣這個暖洋洋的承諾,像沒後顧之憂似的,全神貫注地閉關,專注於美人肩。


    專注便能暫時拋開雜念,拋開威脅和壓力。紫砂為陶中冷門,此時才算萌芽。而蘇釉對紫砂情有獨鍾,多年研習。傳說中的“美人肩”不僅是師公泰鬥對她的期望,也是她自己自幼的夢想。如今,“美人肩”突然撥開歲月麵紗,如一位莞爾婀娜的少女,大方地對蘇釉露出了美妙絕倫的容顏……蘇釉此時心情又回複到難以言喻的喜悅和悸動。而喜悅和悸動後就是冷靜和沉穩,欲塑泥為金,十指必先破清水化為泥。


    寒窗孤燈,一人枯坐。爐火熊熊,揮霍著陶師的希望和心血。蘇釉閉關於小窯,從早坐到晚,沒敢一刻停歇。昂貴的極品紫砂泥,和了水製成泥胚,塑了又毀,毀了又塑。蔡小紋所畫的一薄遝畫紙已快張張翻破。雙手浸透了冰涼的清水都覺不出冷了。蘇釉覺得圖形極難,幾乎難過了她以前所遇見過所有重器的總和。而紫砂重器傳世幾乎沒有,她沒有前例可循,隻能靠自己摸索,難上加難。她無暇去擔憂蔡小紋是不是也覺得很難,她所有的精力和心情,都凝聚在眼前的這坯陶泥上。每日睡不到兩個時辰,可蘇釉沒覺得自己精神不濟,除了眼睛會酸澀外,身體的每處,都是熱辣辣的興奮,催得她一勾一筆,雕出精致的轉角,一線一劃,拉出細巧的扭把,一點一滴,刻上美絕的花紋……身為陶師,此身有此機緣做此壺,蘇釉自覺就算熬盡心血,也不枉了。


    待到出關之時。爐燼還熱,蠟淚才幹。燈前人這時雙手緊抱一個木匣在懷中,坐在小窯院子裏正中央的小板凳上。此間剛剛天明,清冷的陽光裹住她好多天沒換的薄袍。偶爾一卷涼風,仿佛能把單薄的身體吹透。蘇釉瑟瑟發抖,縮起身子把木匣抱得更緊了。


    陽光稍濃,略顯稀薄的金線聚在輕輕叩開的柴門上,像織了一層朦朧薄紗。蘇釉聽見輕響,猛然抬頭,十指用力扣在木匣的邊緣。門開了,蔡小紋踏著晨光撕開了薄紗,走進院子。她衣袍稍有淩亂,長發未束,雙眼通紅布滿血絲,這些和蘇釉是一樣的。更加一樣的,在她懷裏,也抱著一個木匣。她低頭望向蘇釉,扯出一個笑容,扯出滿臉疲憊。


    蘇釉想回個笑容,但是倦極之下的臉龐已經僵住,於是放棄。她抱起木匣起身,彎腰從板凳下拉出了一個灰布包。布包打開,是兩支紅蠟,一小壇酒。蘇釉蹲在地上,費力地把蠟燭並排插在泥地裏,放兩個木匣在蠟燭首端。她雙手顫抖地吹著火折點燃蠟燭,然後和蔡小紋一起跪下,端正地磕了三個頭,再開壇撒酒,把壇中酒盡傾在燭前泥地中。蘇釉單獨又磕一頭,自語道:“築蓮工蘇釉與師妹蔡小紋遵禮。從簡以祭,不敢冒昧,望諒陶者之心。”


    行完祭器之禮。蘇釉和蔡小紋一齊抱過各自的木匣,同時打開。匣開那刹,兩人不約而同屏住呼吸,不敢往旁邊看,都小心翼翼地拉出自己的紫砂壺。


    所謂膚膩如玉,所謂細腰婀娜,被陶泥千回百轉,熬出豆蔻年華,凝成栩栩如生。兩個陶壺,無人之眉眼四肢,卻簡直仿佛是兩個紫砂姑娘,精致如人,又委婉動人。


    蘇釉和蔡小紋分別挪動手中之壺,慢慢地……壺身相貼,壺把相挽,壺嘴相扣……這兩個出至不同人之手的陶壺絲毫不差,渾然一體。


    於是,一深一淺兩個膚色不同的曼妙少女在玉峰逐漸燦爛的晨光裏,終於走出傳說的迷霧,躍然眼前。雖都倦乏至極,但蘇釉和蔡小紋看到兩壺相合,皆激動跳起,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檢查陶壺,每個角落一絲一毫都再一次輕輕撫過……沒有錯,吳之美人肩,西施之美人肩,傳說之美人肩,就在這裏。如此,蘇釉強撐的精氣神被連根拔起,如釋重負得像抽掉了脊梁。


    “小蚊子……”這是今日蘇釉對蔡小紋說的第一句話。可才剛開口,她便再支撐不住,向前栽去。連日透支身體,已到極限。蔡小紋揮袖出臂,讓她摔入自己懷中,抱緊。


    蘇釉險在蔡小紋懷裏,神色是徹骨地疲憊:“壺把沒斷……我們好歹做出了……我要寫信給師公……讓他看看盼了半輩子的美人肩。”


    蔡小紋雙眼血紅,閉目既酸痛,如此酸痛卻被爐火烘烤到流不出淚來。她低頭摩挲在蘇釉發間,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哽咽道:“師姐,嫁給我!”


    這一天,離交陶之限,僅差一天。


    熬盡心血的美人肩既成,便諸事順利。那神秘的達官貴人得到美人肩後極為滿意,真的像蘇釉之前白日做夢那樣,額外賞了她三百兩。不僅填補了蘇釉職業生涯未受過賞賜這樣極大的一個空白,還直接填補了建房的銀子缺口。有錢萬事好辦。不足旬月,院落,竹牆,屋簷,庭飾,籬笆都基本完繕。一廳三室的竹院,廚房浴室和茅房都是獨立占房,院子不算很大,兩個住還是足夠寬敞。東邊院角那還送了一畦竹圍。風一吹,青綠爽快得鑽遍宅院的角落。就這樣轉眼到了初夏,除了小陶窯還沒修好,菜地沒有整完,其他的都已到了入住標準。


    做美人肩之前,蔡小紋說過做好了就要蘇釉嫁給她。現在人家做好了,蘇釉不能耍賴,說要嫁就要嫁。於是蘇釉眼巴巴數著工匠交房給她的日子,看蔡小紋的眼神都日漸淩厲。像是陶師看漂亮的陶壺,老鷹看野兔,胡屠夫看大肥豬。新房既新婚,蘇釉想想就覺得暈眩。她不能不暈眩。美人肩塑成,新房將好,新婚將至。三喜臨門,簇得她整個人都一團喜氣。雖然帶走美人肩的官差勒令她不得大肆聲張。蘇釉不好隨意分享她做成傳說之器的喜悅。但這樣一來,她幹脆不去費神了,管它美人肩到了何處何人之手。她隻想那隻笨蛋蚊子。在細致地想象了蔡小紋將要對自己做的事情後,蘇釉恨不得一棍打暈蔡小紋,撕光她的衣服,好居高臨下地唾責她的流氓本性。


    “討厭啦!你這個女流氓!”多少個夜晚蘇釉盯著燭火,毫無預兆地如此罵道,紅透了臉趴倒在桌,驚呆對麵縫襪子的風鈴。


    而蔡小紋是老實孩子,眼見房子要建好了,就憨憨地要寫信向趙延聆和梁靜安匯報自己的婚期。蘇釉不以為然,漫不經心地給蔡小紋潑冷水:“你當人家是誰。那是大公主殿下啊!人家遊戲人間和我們稱姐道妹就算了。這都回宮了,誰還理你。”


    蔡小紋抬起頭,不服氣地反駁:“小耳朵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人!我師父也惦記我。”說完她又埋頭寫著。


    “公主當然不會嫌貧愛富,隻是人家天子之女,平常國家大事肯定都忙不完,早忘了我們吧……你師父就更別提了。死作死作!”蘇釉吃著蔡小紋給她做的雜醬麵,一邊埋汰梁靜安。說到宿敵,蘇釉頓時忿忿,賭氣般舀了一大勺牛肉醬倒在麵上,攪拌兩下,狼吞虎咽地扒拉。這是用雞骨高湯,加牛肉末和蝦米熬的醬,燙上蔥段蒜末韭菜梗,香得要閉了氣。


    “啥叫死作死作?”蔡小紋本在搖頭晃腦斟酌信裏詞句,不小心畫在臉上一道墨,配上現在迷惑的表情,更顯得呆了。


    蘇釉咽下麵條,看到蔡小紋花貓摸樣,先忍不住笑,然後繼續埋汰人家師父:“噗……你師父就是死作死作。你看她那個麵癱臉,永遠一個表情。”


    蔡小紋還是不懂‘死作死作’,不過她知道蘇釉沒說梁靜安的好話:“師父才不是麵癱呢。她常笑的啊。而且她很正直的。在無錫的時候,她帶我上街去刀劍鋪看武器。路上有人擺攤說那種……很……很那啥的笑話……當時好多人都圍著聽……”


    蘇釉停下狼吞虎咽,好奇地問:“那啥?”


    “就是那啥嘛!就是……好姑娘不能聽的笑話。聽著唱叫十八啥的……你猜師父是咋個做的?”


    “哦,大概是,她說……”蘇釉放下筷子,兩掌一擊一拍:“嘿,再來一個。嘿,再來一個。”


    “……才不是的呢!”蔡小紋大搖其頭,抬手想抓發團增加力量,才想起來自己早不梳團子頭了。“師父把我趕快拉走。很憤怒地罵他們下流。還跟我說好姑娘不要聽。”


    蘇釉低頭,捏起筷子繼續啊嗚雜醬麵:“所以她就是死作又無趣……她還說給你送來武功秘籍呢。可給了?”


    “師父不是練扇的,扇譜整理她也要時間。不過她給了我一本書,是教咋個……”


    “好了,行行行……”蘇釉耐心耗盡,打斷蔡小紋:“別再說她了。你想寫就寫吧,寫完了趕緊去洗個臉來吃麵。要涼了都。”此一打斷,蘇釉錯過了那本《農桑種植防蟲綱目》。待到後知後覺想撕了梁靜安嚼吃了時,可惜已是悔之晚矣。


    關於梁靜安的爭論,蘇釉和蔡小紋從來爭不出個結果。好在無論梁靜安是不是真的死作死作,都不會影響新房蓋成的日期。小荷才露尖尖角,蜻蜓還來不及立上頭,就有嶄新竹院立於湖光山色之間。在竣工那天,蘇釉在新房前擺開宴席,請建房的工匠們好酒好肉地大吃一頓。席終人散後。蘇釉一個人躺在杯盤狼藉中,自己取了酒壇,倒了滿碗,仰頭一飲而盡。四周無人,趁著酒興她奔向湖邊石灘,跑沒幾步又踉蹌摔倒,就索性張手叉腳地躺在石灘上不起來。身旁是風聲水聲,心裏是醉意熏熏,她誌得意滿地大笑:“哈哈哈……再來酒一碗!再來酒一碗!煙花六月當下江南!可是,我又何必下江南啊!”


    作者有話要說:我回來了!沒有坑文也沒有攢一萬字……拖這麽久是我不好。遞包子臉給你們捏!


    感謝我沒更文依然給我投地雷的姑娘,感謝大家默默等我沒罵我……再遞包子臉!


    我寫到這恍惚以為快結文了,然後猛然想起還有第二波!果然不能太久不更,好在有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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