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異化者11


    “諸如此類種種猜疑,饑餓藝術家――也就是我――似乎也難於擺脫。(-任何一位看守也做不到夜以繼日、絲毫不間斷地守在饑餓藝術家身邊,因此無人親眼目睹過,他是否確實持續不斷地挨餓。”


    “這裏似乎不應該用第三人稱的。”風地忍不住接話挑刺兒的老毛病再次插嘴說了一句。


    “難道要我說多少遍麽?你個白癡。該怎麽遣詞造句隻有饑餓藝術家自己心裏最清楚,明白嗎?用不著你多嘴,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聽著,聽著,明白嗎?”他對著風地咆哮著,怒火比剛才對風天還要高漲,嚇得風地向後退縮。


    發完了火,他立刻就又恢複到大師的狀態,繼續先前的朗讀:“隻有饑餓藝術家自己心裏最清楚隻有他才算得上是對自己的饑餓表演最為滿意的觀眾。但是由於另一種原因,他又從未滿意過。或許他幹瘦如柴的軀體根本就不是由於饑餓所造成的,而是對自己不滿所致,以致於有些人出自於對他的同情而不來觀看饑餓表演,因為這些人不忍心看他那被折磨的樣子。其實他自己明白,饑餓表演極為簡單,是世上最容易做的事,這一點恐怕連行家也不清楚。對此,饑餓藝術家直言不諱,但人們死活就是不信。善意的說法還好,說他謙虛,可大部分人認為他自吹自擂,更有甚者說他是個騙子手,他當然覺得挨餓是件輕鬆的事,因為他懂得如何能使挨餓變得輕鬆,而他竟然厚顏無恥,不肯百分之百地道出實情。所有這一切,饑餓藝術家都得忍受著。天長日久他也習以為常,然而內心深處的不快總攪得他不得安寧。每當一輪饑餓表演結束時,饑餓藝術家沒有一次是自願離開籠子的,這一點,人們一定要為他作證。演出經理規定每輪表演最高期限為四十天,期限過後,他絕不讓饑餓藝術家再繼續挨餓,即使在世界大城市裏也是如此。經理這樣做不無道理,因為根據以往經驗,全城人的興趣會通過四十天裏越來越火的廣告充分被激發出來,而四十天後,觀眾就會感到疲倦,看表演的人數隨之銳減。在這一點上城市和鄉村當然有些小小的區別,可是四十天最高期限已經成了一條通用的規律。在第四十天,籠子的門被打開,籠子四周插滿鮮花,半圓形露天劇場裏人海如潮,觀眾興高采烈,軍樂隊奏著樂曲。兩個醫生走進籠子為饑餓藝術家作必要的檢測,檢測結果通過高音喇叭傳遍劇場。隨後,兩位女士走上前來,她們樂滋滋的,慶幸自己能被選中去攙扶饑餓藝術家離開籠子走下前麵的台階。台階前的小桌子上早已擺好了精心準備好的病號飯。在這種時刻,饑餓藝術家總是加以拒絕,雖然他還是自願地把自己皮包骨頭的手臂遞向前來幫忙的女士,但是他不願站立起來。為什麽剛到四十天就停止表演呢?他本來能長期地、無休止地餓下去,為什麽恰恰要在他表演最緊要的關頭停下來呢?他還沒有真正精彩地表演過一回哩他還能繼續餓下去,他不僅能成為空前最偉大的饑餓藝術家(他或許已經是了),而且還要超越自我,達到不可思議的境界,因為他感到自己的饑餓表演能力永無止境。可是人們為什麽要奪走他繼續挨餓的榮譽呢?為什麽這些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多一點耐心都沒有呢?他都能堅持繼續饑餓表演,為什麽這些人連耐心當觀眾都做不到呢?唉,他也累了,本該坐在幹草上好好歇一會兒,可現在他得立起他那又高又細的身軀去吃飯。他一想到吃就感到惡心,隻是想到女士在自己旁邊才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他抬頭看了看表麵上和藹其實殘忍的兩位女士的眼睛,搖了搖耷在他無力的脖子上那過於沉重的腦袋。緊接著,老一套又來了。演出經理登場,他像啞巴一樣,一句話也不說(其實是音樂聲吵得他沒法講話),雙手舉到饑餓藝術家的頭上,好像在邀請老天爺下凡,參觀他那坐在蓬亂幹草上的作品――這位頗值憐憫的殉道士。說實在的,饑餓藝術家確實是個殉道士,隻是在另外一層意義上罷了。經理雙手卡住饑餓藝術家的細腰,有些過分小心翼翼,他的動作神情使人聯想到,他手中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件極易破碎的物品。這時經理或許暗中輕輕碰了一下饑餓藝術家,以致於他的雙腳和上身左右搖擺不停。緊接著經理把他交給了兩位臉色早已嚇得蒼白的女士,饑餓藝術家任其擺布,他腦袋聾拉在胸前,好像它是不聽使喚地滾到那裏,然後又莫名其妙地一動不動。他的身體已經掏空,雙腿出於自衛本能緊緊和膝蓋貼在一起,雙腳卻擦著地麵,似乎那不是真正的地麵,它們好像正在尋找真正的可以著落的地方。他全部的、其實已經很輕的身體重量傾斜在其中一個女士身上。她喘著粗氣,左顧右盼,尋求援助,她真沒想到,這件光榮的差事竟會是這樣,她先是盡量伸長脖子,這樣自己的花容月貌起碼可以免遭“災難”,可是她卻沒有辦到。而她的那位幸運些的夥伴隻是顫顫悠悠,高高地扯著饑餓藝術家的手――其實隻是一把骨頭――往前走,一點忙也不幫,氣得這位倒楣姑娘在大庭廣眾的起哄聲中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早已侍候在一旁的仆人不得不把她替換下來。隨後開始吃飯,經理先給處於昏厥狀態、半醒半睡的饑餓藝術家喂了幾勺湯水,順便說了幾句逗樂的話,以便分散眾人觀察饑餓藝術家身體狀況的注意力。接著,他提議為觀眾幹杯,據說此舉是由饑餓藝術家給經理耳語出的點子,樂隊憋足了勁演奏。隨後大家各自散去,沒有人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感到滿意,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饑餓藝術家自己,他總是不滿。就這樣,表演、休息;休息、表演,他過了一年又一年,表麵上光彩照人,受人尊敬,而實際上陰鬱的心情經常纏繞著他。由於得不到任何人的真正理解,他的情緒變得越來越壞。人們該怎樣安慰他呢?他還有什麽渴求呢?如果同情他的某個好心人告訴他,他的悲哀可能是饑餓所致,那麽他就會勃然大怒(特別是在饑餓表演進行了一段時間以後),像一隻凶猛的野獸嚇人地搖晃著柵欄。但對於這種狀況,演出經理自有一套他喜歡采用的懲罰手段。他當眾為饑餓藝術家辯解並且表明,饑餓藝術家的行為可以原諒,因為這種由於饑餓引起的反常的易怒心態是正常人根本無法理解的。接著他就開始大講饑餓藝術家自己的需要加以解釋的觀點,說他實際能夠挨餓的時間比他現在做的饑餓表演的時間要長得多,經理大為讚賞他的執著追求、良好心願以及偉大的自我克製精神,這些當然也包括在饑餓藝術家的說法之中。而隨後,他又拿出一疊照片(照片也用於出售),輕而易舉就把藝術家的說法駁倒。因為從照片上人們可以看到,饑餓藝術家在第四十天的時候躺在床上虛弱不堪,奄奄一息。這些雖是老生常談,卻又不斷使饑餓藝術家難以忍受。他氣憤的是這種歪曲事實的做法,明擺著是提前結束饑餓表演的結果,人們卻要把它說成是不得不停止表演的原因。同愚昧抗爭,同這個愚昧的世界抗爭是徒勞的。他總是虔誠地、如饑似渴地抓著柵欄認真地聽經理說的每一句話,但當經理展示照片時,他每次都放開柵欄,唉聲歎氣地坐回草堆。於是,受到撫慰的觀眾又重新圍過來看他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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