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彌賽亞之殤12


    夕陽的血色比血更純淨,但這純淨卻是經不起時間摧殘的,隻一會兒就容顏老去暮色蒼茫了。


    地上的血痕在越來越弱的光線下與環境越發的協調了,蒼涼與猙獰被一層層罩染上夜色。淋漓的血本來就已經不熱了,已經微涼,被塵埃覆蓋,被腳步踩踏,被狗兒舔舐,留下的殘存本就不是那麽鮮紅,此時,更加難以辨認,與立體感不強的稀狗屎相仿佛。


    那就是基督耶穌的血麽?


    傳說裏的聖杯之所以神聖不就是因為耶穌基督的血流進其中麽?


    眼前這隻賴皮的喪家犬豈不也是聖杯?


    然而在它身上卻絲毫見不到信仰之力的存在,見不到絲毫神聖之處,與耶穌基督的血一樣,與這個位麵世界中,這個凡人星球上平平常常的萬物一樣,如此而已。


    呂清廣和慈悲大妖王站在橄欖樹的陰影裏,目送著癩皮狗的遠去,消失在曆史錯綜複雜的荒漠裏。


    在同一個方向,躲藏在草叢中的猶大露出眼睛,機警的向四處張望,待確定沒有人觀望了才竄出來,站在道路上,望著汙穢的血漬,癡癡呆呆的仿佛嘟囔說:“你是彌賽亞你為何不戰鬥?……你是彌賽亞你為何不戰鬥?……你是彌賽亞你為何不戰鬥?……”他的手指顫動著,眼珠血絲密布,嘴唇被自己的牙齒咬破了好幾個口子,一絲絲血腥氣慢慢順著唇邊流入口腔,刺激著味蕾,然後伸展到鼻竇後方,帶著自己的口臭,逆向進入嗅覺係統。


    立刻,他被自己的氣息給徹底的惡心到了,彎下腰去,一陣幹嘔。可胃裏並沒有食物,這兩天他吃不下東西,也無心進食無心睡眠,他沒有可以嘔吐的,隻有一些唾液、胃液和膽汁,吐在地上,滲入土中,很快就沒有了形狀,隻留下些許淡漠的痕跡。


    但嘔吐的感覺實證了自我的存在,這是精神所不可以取代的,是言說不可以表達的。


    他重新直起身子,吞下清口水,環顧了以下四周。


    這是古老的城鄉結合部,古老的大路從城市中心綿延出來,一直通向遠方。通向城市的道路在一麵,另一麵連接著田園和山丘,還有遠方的城市。


    道路就像是一棵樹。


    在猶大這個角度不是太容易看得出來,因為他就站在樹幹的位置上。


    從呂清廣和慈悲大妖王的角度,略帶俯視的,具有全局觀的,更高審美視角的目光很輕易的就看到了充滿意向性的樹狀結構:過了城鄉結合部,道路就分散開來,兩邊都是這樣的,成根係狀或者枝條狀分散開,變得細小變得曲折多姿。至於哪一邊是根係,哪一邊是枝條;哪一邊在土壤中,哪一邊伸向天空去,確是不必有定論的,因人而異,可以任意去指定自己認為適合的一方,也可以根據心情隨意的調換它們的位置,它們是不會發言的。作為樹,本來就是千姿百態的,有的根係如同枝幹,有的卻正好相反,何況也不一定非要看做是一棵樹的,說是小草不可以嗎?


    猶大的眼珠子更紅了,嘔吐讓眼球進一步的充血,在夜幕下,目光閃動的明亮居然不亞於星光。


    也許這隻是因為天還不夠黑。


    猶大深深的吸氣,微涼的春天野外的涼風讓他突然感覺到饑餓。仿佛突然被喚醒,腸胃一起扭曲起來,憤怒的呼喚著,悲愴的呻吟著,訴說著空蕩了兩天的肚子那無辜的悲哀。饑餓感來得如此的突然又如此的凶猛,急慌慌的在心中燃燒起火焰,催促著目光尋找食物。


    就在這一刻,耶穌基督的重要性被排在了本能的後麵。


    本能驅使著猶大往城市中小跑著奔去,他的背影迷離於夜幕。


    呂清廣可以清楚的看到猶大奔跑中的步履蹣跚,而猶大自己卻並不知道他奔跑的不流暢,他感覺不到自己被切斷,被一次次修正,被打上補丁,他隻是奔跑,朝著他認為可以吃到東西的地方奔去。


    可呂清廣看到的卻是猶大被修正為朝著他被認識到可以遲到東西的地方奔去。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自以為的和被自以為的。


    猶大在奔跑的同時身上的信仰之力也不斷地在變化著,每一個補丁都讓他的變化偏離一次方向,有時向左有時向右,或者原地打個轉。


    在這一天,基督成為耶穌的這一天,基督耶穌的信仰之力並沒有預期中的大爆發。呂清廣第一次觀看的時候沒有,第二次觀看的時候也是沒有的。可呂清廣覺得這個時候應當有的,這是耶穌成為基督的日子呀這是受難日呀難道不該是對基督的信仰升華的時刻麽?


    可是,呂清廣可以感覺到原本還算不少的信仰之力在分裂,在消亡,在萎縮。即使殘存的信仰之力也並不在耶穌基督的身上,並不凝聚在他的周圍,也不聽從於他的指揮。更沒有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形成聚而不散的合力,比安培幸愛子調用的華夏一族信仰之力稀薄到可以無視。


    猶大已經遠去了,在補丁重補丁的曆史中,跑進了耶路撒冷,消失在充滿食宿機遇的世俗小巷。


    相對於被隱秘的投影修改過的曆史中的人物,呂清廣更感興趣的是信仰之力。任何個人都是微不足道的,在曆史翻來覆去的浪潮與喧囂之中,個體生命的興衰榮辱生生死死悲悲喜喜,都不過是轉眼就煙消雲散的一個小浪花,在奔流的曆史長河中僅僅是滄海一粟。可在無數位麵係列的數也數不清的曆史長河疊加之下,滄海一粟可就連米粒之光也都保不住了。再要算上異界的話,凡人的個體真的是不值一哂的,就算族群也沒有多大意義。


    但是,呂清廣相信信仰之力絕非無用之物,雖然來自於凡人,但是信仰之力卻是屬於神的力量,神最基本的力量就是信仰之力,在信仰之力基礎上才能生出規則之力,規則之力架構出領域。


    這個次序與結構關係最早是太古靈族絮絮叨叨斷斷續續說過一些,慈悲大妖王也零零星星講過一點兒,在接觸天使之城與神族以及神族後裔的時候呂清廣自己也有觀察與總結,三者加起來就形成了如上認知。


    認知無疑是重要的,但呂清廣揪住信仰不放的根源還是被華夏一族信仰之力傷害的可怕經曆,他要了解信仰之力,要防患於未然,要不然天知道下次什麽時候就又受傷了,而呂清廣很遺憾的缺少極其後現代的自虐傾向和享受虐人與被*的時尚快感


    ,無疑他不是潮人,不具有愚人自娛的商業消費浪潮衝刷下的大條神經。


    呂清廣是怕死的,即便是徹徹底底的死過了一次又稀裏糊塗的活了回來,還一個分解成了三個,但怕死的因子是沒有同樣變成三等分兒,每份兒是總量的三分之一的。雖然隨著靈力級別的上升,呂清廣的膽量逐漸增加,有另外兩個自己躲藏起來作為備用,也敢於在一定程度上冒冒險了。但怕死依然是怕死的,隻是能讓他感覺到死亡威脅的存在不多了,有慈悲大妖王的護衛,又有逃跑的準備,所以貌似他不再那麽畏縮不前了,可對於能傷害到他的可能性確是極度警惕的。


    怕死真的不丟人的,哪怕是太乙金仙,怕死也是不丟人的。


    盡管不丟人,也沒有哪位大能會滿世界去宣揚。


    不做聲也是怕死的一種表現,沉默的大多數都是怕死的。


    而大叫大嚷的也未必就不怕死,怕死與否其實並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並不因為怕死或者不怕死就接近或者疏離死亡,怕與不怕都不起作用,對凡人而言尤其如此。對呂清廣這個太乙金仙來說,怕死不過是一個作用於取舍的向量,而現在的方向就指向信仰之力的。


    耶路撒冷在曆史中一如往昔,一如曾經的當下。


    城市的上空,混亂的信仰之力不斷的產生、不斷地消亡、不斷地相互摩擦相互攀比相互糾chan。


    呂清廣飄在半空,在橄欖樹的上麵,隔著差不多一棵橄欖樹的高度,遙望著耶路撒冷。


    這是一個充滿了信仰之力的城市,起碼和玉蘭市比起來有天壤之別。在這裏,城市的上空隨時都可以看到成片成縷的信仰之力,這些信仰之力互相關聯也互相排斥,有的炙熱有的淡漠,各自表現出不同的形態不同的氣息。


    呂清廣靜靜的去感受這些信仰之力,這些存在於被剝離的位麵曆史中的信仰之力讓他迷惑,這與華夏一族信仰之力有天壤之別,或者說與被安培幸愛子調動的華夏一族信仰之力差距甚遠。這裏的信仰之力總量龐大,各自為政,雖然有時強烈有時清淡但是基本上不會有玉蘭市那樣空空蕩蕩的情況,也沒有一召喚就立刻蜂擁而至。可以感覺到那些信仰之力中的茫然與執著、堅定與追問、癡迷與算計……也有輕信與從眾,但卻並非僅僅是茫然的呼嘯而來如洪水澎湃而過。


    夜色更深了,星星的亮度逐漸顯現出來,月亮露了一臉就羞澀的躲藏了起來,仿佛是怕被兩位大能發現隱秘,估計這個月亮是屬於羅馬諸神序列的。


    曆史的車輪沒有因為月亮的躲藏而停頓,即便是月亮消失也不足以使時間停歇。


    夜幕的色彩深到一個極限就轉淡了,星光熹微了,太陽從東方旅行回來,重新將光和熱撒進耶路撒冷,這是安息之日,這一天大家都該休息的,可是信仰之力卻並沒有安息,被安息的隻有耶穌基督的屍骨。


    在沒有安息的眾多存在中,呂清廣算得上忙碌辛勤的,一直一絲不苟的沉浸在對這個城市紛紜複雜的信仰之力的辨析之中,也幸虧這個曆史時期的城市並不像這個位麵當下的狀況――城市人口暴漲,就算如此一天多下來也是夠呂清廣勞累的。疲憊的是元神,是紫府中負責比較與衡量的係統,即使是太乙金仙的紫府要分辨全城湧現出的每一縷信仰之力那也是非常艱巨非常費神的。到複活日的黎明前,呂清廣在月亮與星辰都回避的黑暗中,呂清廣停止了大規模的比對,他的注意力從全城範圍收回到眼前,重新落在眼前的道路上。


    在城市的那一邊兒,從遙遠的胡同裏拐出一個身影,一個自以為行走在黑暗保護中的凡人的身影。


    對於呂清廣和慈悲大妖王而言,這點兒距離不是問題,有無光照同樣不是問題,在靈識掃描麵前,黑暗什麽都隱藏不住,完全不設防的將托庇於它的秘密呈現出來,秋毫畢現。


    猶大小心翼翼的走著,他靠記憶輔助摸索辨別著道路,他很謹慎,一步步穩穩的悄悄地,不發出聲響。


    耶穌基督的門徒猶大走來了,在黎明前的黑夜裏。


    他並沒有走向行刑之地,他朝這個方向遙望過,但在黑暗中的他同樣也被黑暗蒙蔽住雙眼,什麽都看不見。他並沒有多耽擱,時間不允許他這樣做,黑暗是有期限的,黎明就在前麵了,他沒有多餘的時間。他繼續著自己的行程,從這條巷子拐進另一條巷子,向著約瑟家的墓地走去。


    耶穌基督在那裏。


    猶大感覺到呼喚聲,那是耶穌在對他說話,雖然他聽不清那話語究竟說的是什麽,但他相信耶穌一定是在召喚他,在這個時候,他相信自己的感覺,隻有這是確鑿無疑的實證。


    呂清廣和慈悲大妖王都清清楚楚的感知到一個又一個的補丁在猶大的身邊出現,這無聲的黑暗道路是多麽的曲折啊天知道經過了多少次的修正,天知道有多少勢力多少利益團體在此動過手腳。


    猶大聽不清的聲音呂清廣和慈悲大妖王能聽到,那些聲音來自於多個不同的喉舌,在被抹去中留下了隻言片語,並重疊在一起,形成新的合唱。


    猶大摸到了耶穌基督的墓地,徒手刨開新墳,摸到耶穌基督的遺體,緊緊地抱在懷裏。


    耶穌的身體是冷的,不像是春天裏的人體而像是冬天的寒冰。


    猶大拉開衣襟,用自己的胸膛貼緊耶穌的胸膛,他盼望著自己的火熱能融化冰冷,他預感到當熱傳過去之後會有神跡出現的。


    這預感如此之猛烈,讓他熱血沸騰體溫上升,抱緊的手臂也更加的有力了。


    突然,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嘶啞的雞鳴。


    靜謐的夜幕被鳴叫聲撕裂開來,夜的傷口在黑暗中把疼痛全部轉移給了猶大,在那一刻,安靜的程度超過之前,比靜謐的夜還要靜謐。但這樣的死寂並未維持住,第二聲第三聲雞鳴從耶路撒冷的不同角落響起,伴隨著城外驚奇的烏鴉鳴叫,遙遠的生命氣息不斷發出自己的聲音。


    唯有耶穌基督的生命沒有絲毫的氣息,一點兒也沒有。


    猶大掙紮於持續與離開之間,他的疼痛從雞叫聲降臨開始,瞬間滲入骨髓。他知道,他沒有時間猶豫,這疼痛也不容他猶豫遲疑。


    一咬牙,扶著耶穌的身體,猶大脫離開半臂的距離,雙手支撐起耶穌的身體,調整好自己的姿勢,蹲下來,喘口氣,深呼吸兩下,猛一使勁兒,將耶穌基督舉起來,扛在自己肩頭上,沉下去,運勁兒,前頂上衝。站起來,緩緩地一步步的離開這裏,向著更僻靜的丘陵之後,向著油橄欖樹的原生態林走去。


    油橄欖才剛開花,結果還早著呢,采摘橄欖是半年後的事兒,這個春天的早晨,橄欖樹林是不會有人光臨的,除了他們兩個,而橄欖是負有寓意成分的,當大洪水衝淨人類的汙穢之後,上帝讓鴿子帶給諾亞的就是橄欖枝。無疑,從符號學的意義上看橄欖枝是有明確的象征意義的,是代表著新生與希望的指示符號。雖然這樣細分的學科建設還得一千**百年之後才會興起,但對於橄欖枝的了解,猶大絕對在後世的磚家叫獸之上,這是毋庸置疑的。更大更本質的區別還在於,猶大是信,而後世的人們更多的是知道。


    信與知道是完全不同的。


    猶大不是知道有那麽一個故事,不是知道橄欖枝代表著那麽一份兒寓意,他是誠信有那麽一個指示,他相信這就是上帝的引導,他相信這也是神跡的一部分。


    猶大並沒有去思想那方向是自己選擇的,他虔誠的將選擇的權利上交給了天上的父,至於上帝他老人家有沒有收到就是另外一幢教案了,他是絕對虔誠的,方向是上帝的指引。


    在漆黑的黎明前,他扛著冰冷並且半僵硬的耶穌基督,深一腳淺一腳的往荒僻處行去,在熹微的晨光中,躲避著漸漸響起的人聲。


    當第一縷朝陽照射入他的眼簾,他見到的是嫩綠的橄欖枝,枝條上的露水晶瑩剔透,迎著霞光幻化著五彩光斑。


    這一刻,猶大堅信這一天是神跡出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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