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這千絲萬縷的聯係,莫說是劉馭宵本人,就連自詡熟諳狗血話本子的本師太都忍不住聊表詫異,初初隻以為徵音所說的‘故人’不過是早年在教坊裏匆匆一麵的過客,興許是無意中結了什麽梁子,徵音才這般不待見他,可如今知曉當中內,才覺察到這梁子結的可真大,好端端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話卻被血海深仇浸染,可惜了了。


    今夜大漠的風聲大約同那夜一樣緊,而比風聲更耐人尋味的是陸華濃張口即來的疑問:“正如他所,你一定也覺得直接殺了他很蠢吧?”


    徵音沙啞道:“若說爹娘臨死前是短痛,那我便要讓他長痛。”


    陸華濃皺了皺眉頭,惋惜道:“受折磨的難道真的隻有他?”


    這一次,徵音默然無語,其實道理很簡單,若劉馭宵不在乎她,怎會將她留在身邊十年之久?反之亦然,若她真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堅貞,花十年蟄伏又是為何?直接刺他一刀難道真的很蠢?恐怕不見得,興許,不過是個借口罷。


    那夜的決裂來的唐突又跌宕,相識至今,二人頭一次坦誠相見卻是這般鮮血淋漓的場麵,說實話,太過殘忍了些。


    或許是接受不了中間橫亙的河流如血,故作瀟灑的劉馭宵當夜便回轉軍中,此後也是獨自一人前往昌州賀壽,因著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徵音才敢斷定劉馭宵並未同他父親提起此事。其間戰事紛擾,待他重回府中,已是次年春深似海的時節。


    府中無人知曉曾生過什麽,故而人人都猜想他此番定是要先到徵音院中,甚至連徵音自己也隱隱有過這般揣測,然而令眾人大感意外的是劉馭宵不僅直奔殷氏那處,更對徵音不聞不問,好似權當府中並沒有此人,前後一暖一冷的態度,竟教她生出幾分失落。


    “夫人,將軍今夜怕是宿在殷夫人那裏,您就別等了,早些歇息吧。”伺候她的丫鬟妙芙勸道。她疑惑:“你怎知他不會來?”


    妙芙撅著嘴憤憤道:“方才南晴當著眾人麵說什麽將軍最疼惜的終歸隻有她主子,旁的都是點綴罷了,那模樣趾高氣揚,教人好不氣憤!”


    妙芙口中的南晴便是殷氏的貼身丫鬟,主子在府中橫行無忌,丫鬟便也驕縱任性些,徵音對這個南晴倒是有點印象,雖未見過幾次,然回回跟在殷氏身後,瞧著她的眼神竟比殷氏還要記恨自己幾分。


    妙芙忽然壓低聲音道:“夫人您有所不知,那南晴仗著自己是那位跟前的紅人,自然比別人近水樓台,生相又有幾分討喜,一心想攀將軍的高枝兒,暗地裏不曉得盤算了多少回,然都未能得將軍正眼瞧過,自打您入了後宅,一房專寵,她便在背後謠中傷您,好在府中上下無人聽她胡亂語,這才沒讓她得逞。”


    若是妙芙不說,徵音怎會知道殷氏那頭竟有這諸多好戲,這府中何須誰再來刻意添亂,本身已然夠亂了。


    當晚果然如妙芙所,劉馭宵宿在殷氏院中,並未踏足她門下,她長夜獨處,閑敲棋子落燈花。


    三更鼓響,亂了思緒。她挑了盞燈籠去花園賞春,幾樹海棠開得正豔,於這大漠裏能見綠葉已是奇景,遑論似錦繁花。


    驀然回,那熟悉身影於月下獨酌,好不寂寥。


    她遠遠立著,當下不曉得該如何進退,直到他一扭頭瞧見了她。似乎任何開場白都不合時宜,於是兩廂沉默以對,唯有目光如水。


    久久,她吹滅燈籠,借著天上月光將他看的越清晰,繼而緩緩走過去同他一並坐著,他隨意把玩酒盞,二人之間未見局促。


    “為何不同你爹聯手斬草除根?”她憋不住終於問,而他卻低垂眼眸將心苦深藏,笑道:“你我好似從未喝過交杯酒。”他抬頭凝望她,苦酒易醉,他眼神朦朧,伸手搭上她後腦,輕輕將她帶到近前,她能聞到那鼻息裏濃烈的酒氣。


    夜風將海棠暗香輕送,他的輕吻細細碎碎落在她耳鬢,令她心神俱顫,那種親密觸感太過陌生,帶著心跳,帶著溫度,看得見抓得到,令她險些沉迷。


    “我也想同你喝杯酒,在你死之後,灑祭。”她的耳語擊破他苦求的溫存,他僵住了,她毫不費力格開手掌從他懷中掙脫,不失優雅。


    他屏住呼吸,眼底流傷,看著她久久不願錯開目光,而後長舒口氣,假裝波瀾不驚道:“聽聞亡魂隻能食香火,嚐不出酒香。”他頓了頓,又自顧自道:“那我得多喝幾杯,趁還活著。”可是他斟酒的手微微顫抖,早已將他出賣。


    不知飲了多少,他單手強撐著石桌不願醉倒,終究還是一點點向冰涼桌麵傾靠,他眼神迷離又哀傷,斷斷續續歎息著:“我知道你恨我……我卻傻到奢望自己……能讓你放下這仇恨。”說完這句,他趴著石桌醉生夢死。


    她呆呆獨坐,可恨此刻如是清醒,她拿過酒杯自斟自飲,烈酒直衝腦門,眼圈一紅落了淚。借著酒意細瞧他麵容,不自覺伸手撫摸,辛酸誠懇道:“我這輩子注定是要恨你的,恨到你死,恨到你骨頭生蛆都不止。”


    月落烏啼,她貪戀此刻擁有,不忍放手。


    窸窸窣窣的聲響從身後傳來,她驚覺地擦幹眼淚,喝道:“誰?”


    兀地有個人影從花間出來,徵音定睛辨識,略有驚訝:“南晴!”


    翌日一早,劉府炸開了鍋,宅邸上下全圍在殷氏院外瞧熱鬧,殷氏立在南晴房中,幾次氣得險些暈厥,南晴衣衫不整跪在地上哭喊求饒,而她床上沉沉睡著的正是思慕已久的劉馭宵。


    事起因是今早殷氏醒來不見劉馭宵蹤影,呼喊南晴又不得回應,本想叫來南晴一同尋找劉馭宵,豈知推開房門竟瞧見帳底臥鴛鴦,當即便氣得抖,一把將南晴從床上揪了下來。


    “奴婢知罪,奴婢該死!”南晴拚命自保,企圖弄出聲響驚動劉馭宵,誰知不論她如何折騰,劉馭宵都毫無反應。


    大約眾人都以為殷氏會大哭大鬧,畢竟被丈夫和賴以信任的丫鬟齊齊背叛,並不是一件能忍氣吞聲的事,然盡管她臉頰漲紅青筋凸顯,最後也隻是淡淡一句:“既然給你的位置沒能乖乖待著,那便再無位置容你。”


    南晴聽了霎時色變,雙膝跪地爬到殷氏腳邊將她裙擺牢牢抱住:“奴婢一時鬼迷心竅,求夫人開恩!”殷氏任她哭得梨花帶雨亦不為所動,隻冷冷吩咐門外:“亂棍打出去!”


    此時人群中想起清冷聲調:“姐姐好大威風!”徵音撥開人群入了門,刻意沒有瞧床上之人。南晴見苦求無望,轉而向徵音投誠:“昨夜是夫人成全奴婢同將軍,奴婢感激不盡,願為夫人當牛做馬,求夫人為奴婢做主。”


    徵音彎腰扶她,笑道:“既然你已是將軍的人,同我便是自家姐妹。”南晴暗暗欣喜自以為得救,殷氏怒不可遏,欲將二人一舉掃地出門,可誰曉得徵音忽然話鋒一轉,道:“昨夜見你苦苦哀求一時動了惻隱之心,然事後細想,你連服侍多年的舊主都能割席,遑論是我?有道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豈敢留你?”


    南晴還未繞過這彎,已被趁勝追擊的殷氏著人打了出去,然殷氏還未及責難徵音,徵音便挑釁道:“我留在這裏不為別的,就想要劉府家宅不寧,姐姐你越是同我過不去,便越是讓我得逞。”


    仿佛晴天霹靂,殷氏這才幡然醒悟,徵音此舉生生砍了她左膀右臂,頓時令她陷入困頓。這等屈辱教她再無麵目立於此地,一腔怒氣灑向門外眾人,眾人見狀四下逃散,她也慌忙躲回自己臥房,屋中便隻剩下劉馭宵同徵音二人。


    好戲落幕,假寐的劉馭宵撐著身子坐起,一夜宿醉令他頭痛欲裂,他揉著額角,眉眼慍怒唇角含笑,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問:“你將我後宅鬧的雞犬不寧,可解氣?”


    徵音則半點不含糊,直道:“不過伊始而已,我會讓你看看我有多狠的手,多毒的心。”


    “是麽?”劉馭宵彎腰穿靴,整理好衣衫,起身走到她麵前,開誠布公敘說處境:“身為武將,手握重兵便免不得君上功高震主的猜忌,加之官場雲詭波譎,宦海浮沉,即便你不想要我的命,我終究也有性命之虞,你何苦這般急切。”說著挑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對,短兵相接,無比認真地問她:“難道就真的……想要我死麽?”


    她目光顫動,倏地將臉別開,他當下便了然於心,可還是忍不住痛了。事實上為她笑飲砒霜也甘之如飴,而她卻是這般想要他死。


    他背著手大步跨出門檻,走進日頭裏去,光線耀眼,教她不敢睜眼看。昨夜將他拱手相讓,無人知曉她有多掙紮,她恨無命運,讓他們生來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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