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的老人們說,時辰不能眼睜睜看著它走,否則太長,最好從不關心它,這樣就容易得多。好比地上的塵土,每天都被人掃淨,於是每天都好似同昨天一樣,而石縫裏的青苔日複一日默默生長,再見它才驚覺竟覆蓋了大半石頭,她就是這麽過來的,像塵土,又像青苔。


    宮裏的時間是靜默的,偶爾會聽見不堪虐待的宮娥投井自盡的消息,亦或是某個驚雷四起的雨夜冷宮裏榮寵不再的嬪妃哀哀哭泣,她起初會聽得心裏毛,漸漸地便習以為常了。那些曾經的人上人,如今連最低賤的奴才都能朝她們吐口水,而那些沉了井底的亡魂連死都不怕,想來活著才是最令人恐懼的,如此一想,宮裏真正該覺得害怕的是活人。


    在入宮的第三年上,宮中出了大事,平日裏病懨懨的太子終是回天無力,於六月粉紫色的黃昏中溘然長逝,喪鍾聲聲從山頂國祠一路泄下,很快便將都城淹沒在喪痛之中,闔宮上下一片縞素,像是六月飛雪。


    姑姑著她和緹香去將書房外的紅燈籠換下,她因整日操勞誤了吃飯的時辰,此時正餓得前胸貼後背,忽地眼前一黑便從梯子上掉了下來,她吃痛叫了一聲,緹香嚇得麵色蒼白,忙將她拉起來。


    “大膽奴才,竟敢驚擾皇長孫殿下。”書房裏疾步出來個公公,見勢便用拂塵狠狠抽打過來,她緊咬牙關不敢吭聲,緹香卻沒能忍住,一時間公公的辱罵伴隨著緹香的哭叫不堪入耳。


    “住手!”那公公的拂塵高高揚過頭頂,聽見主子的吩咐馬上收了手,俯帖耳在一旁候著。


    女菀跪在地上鬥膽抬頭望進去,方才太監們尋了半晌也沒找到皇長孫殿下,原是將自己鎖在書房裏,大約還不能接受父君去世的消息,想找個安靜地方度過這最難熬的時刻。她揉揉眼,隻見紗幔後頭的桌案上亮著暖暖的燭火,那一團光暈裏籠著個看不太真切的人影,比起三年前似是長大了很多,他穿著孝服,不動聲色將毛筆擱下,衝那公公異常平靜道:“都是一樣人,該相互惜著敬著才是,何苦相互為難?且讓她們回去,也算你積德。”


    那公公點頭稱是,揮著拂塵攆她們走,自己轉身進殿伺候去了。


    緹香擦幹眼淚鬆了口氣,而女菀的肚子卻不爭氣叫了起來,許是周遭太過寂靜無聲,這響動才如此突兀,她捂著肚子倉惶後退,卻被重新出來的公公叫住了。


    “拿著,殿下賞你的。”說著將一碟點心硬塞給她,用眼神稍作提點,她忙跪下朝那模糊的身影叩謝,起身時瞧見他已重新提起筆,專心在紙上寫著什麽,並未在意她的感恩。


    半月之後,太子從東宮出殯,衛良渚親自扶靈柩前往皇陵,聽有幸隨駕的宮娥太監說,那日衛良渚從頭到尾不吭一聲,眼睛雖是紅紅的,但並不見他悲痛嚎哭。


    也是同一日,傳來頫煬王衛敖回都城的消息,有傳說他在靈柩途徑的路上設了祭棚,遠遠的才見儀仗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顱深深埋著,健碩的身子隱隱抽搐,直到靈柩行遠也不見他直起身子,家仆勸了又勸,最後將他硬拉起來,才驚覺他不曉得什麽時候已然悲憤暈厥,醒來後像是半天命都沒了,捶床痛苦說要追隨太子而去。皇帝當即著太醫前往救治,又親下詔諭表他敦厚忠良。


    女菀在宮中聽聞此事,擔心得夜不能眠,確信衛敖必然是非常在乎這個大哥的,否則怎會比衛良渚還有難過,可是她那時還不懂什麽叫大悲無淚,大悟無,大笑無聲。等她真的懂了,再回這樁往事,隻覺得衛敖所為令人作嘔。


    事實上被衛敖蒙蔽的何止女菀一人,朝中不少臣子素來與他交好,太子喪期未過,他們便迫不及待上疏皇帝另立儲君,以慰故太子在天之靈,然老皇帝也不是徹頭徹尾的昏君,挺過喪子之痛後深思一番便覺出了其中奧妙,當即召他進攻一問究竟。


    那個驚雷不絕的夜晚,女菀再次偷溜出來,想要見他一麵,看看他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病體違和,卻見一直稱病的衛敖大步流星急匆匆進了皇帝寢宮,不曉得兩父子聊了什麽,半晌之後隻聽得裏頭一聲脆響,似是什麽精美擺件摔碎了,她驚了一驚,隨即便聽見老皇帝劇烈咳喘,還一麵怒碼道:“滾!孤老眼昏花錯信了你,去去庶子竟敢覬覦儲君之位,實乃狼子野心罪不容誅!然念你於國有功,姑且不將你貶為庶人,限你三日之內卸去軍中職務。若有違抗,殺無赦!”


    天上電閃雷鳴,猶如老天真的動怒一般。她親耳聽到衛敖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罵得如此不堪,陛下甚至想要衛敖的命,她無法想象,做皇子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然卻是真正皇子們的夢魘。


    衛敖赫然而怒,連跪安都不曾便跨出寢殿,而後便聽見裏頭亂作一團,總管太監叫道:“陛下暈過去了,快請太醫!”


    等女菀追出去已是來不及,這次連背影都不曾看見,隻是衛敖的親隨還等在宮門處,她便確定衛敖還在宮中,一個時辰之後,她在宮山的隱秘角落裏獨自喝悶酒的衛敖,他坐在一口井邊上,不知是暴怒還是醉了,滿臉通紅。


    “王爺。”她小心翼翼叫他。


    他慢悠悠抬起腦袋,迷蒙醉眼在她臉上認真打量著,她不由心悸,這樣的目光她盼了整整三年,可是她還沒來得及滿足,他便冷冷問道:“你是何人?”


    一個霹靂將她所有幻想打破,她定在原地不敢上前,眼淚已憋在胸間,蓄勢待。


    兀地,他隨手扔掉酒埕,露出個玩笑得逞的模樣,高興道:“我認得你,你叫什麽來著?”他竭力思索,她急忙幫他回憶道:“女菀。”


    “對……對,你叫女菀。”也不知是真想起來了,還是順嘴胡說,但她仍舊覺得高興,他拍拍井口教她一起坐過去,她從沒想過要違背他的意願,這次也一樣順從了。


    良久,誰都沒說話,等天上再次響起雷聲,他好似打開了記憶的匣子,沉聲道:“你聽過這口井沒有?不曉得有多少人在這裏投井而死。”


    頓時,這口井好似寒氣逼人,莫名覺得聽見了冤鬼呼救,又像有千萬隻冷冰冰的手試圖拉著她一齊掉下去。她打了個哆嗦,想站起身來,卻被他一手攔住腰間死死按在原地。他轉過頭,麵無表道:“我娘也在這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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