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政府成立之後,曾經的皇家禁苑頤和園成了公園,昔日平民百姓不能靠近的皇家宮闕成了人人可以進去遊玩的民眾公園,京城的春天一向珍貴。今年立春來得晚,又遇見了倒春寒,等著風雨過去,大家發現自己屋外的台階下已經鑽出來一叢鮮嫩的蒿子葉。被困在京城四麵高牆裏麵的人忽然明白過來春天來了,八大處的杏花和桃花,頤和園昆明湖的一池春水正到了恰到好處的時候。


    風和日麗,清明前後通向頤和園和西山的路上被遊覽的人群塞滿了。冷太太坐在馬車上,她沒見常年揮揮不去陰沉也似乎被明媚的春光清掃走了。“秋兒,你一場大病真的把媽給嚇壞了。好在佛祖保佑,遇見了好大夫,總算是有驚無險的過來了。今天帶著你出來,一來是為了去還願的。再者清明了,我們雖然不能親自去你父親墓前致意,好歹燒一炷香也算是全了孝道。秋兒,別看了。女孩子家的整天和你舅舅似地捧著報紙不放手。”冷太太沒了丈夫,隻剩下一個女兒冷清秋相依為命。年前的時候冷小姐不知怎麽,一個小小的受寒感冒,卻是大病一場。樣看著女兒燒的迷迷糊糊的在床上說胡說,嘴唇上的燎泡燒起來多大,冷太太一個婦道人家那裏見過這個市麵,哭天搶地亂了方寸。


    好在冷太太的弟弟,清秋的舅舅宋潤卿還能拿定主意,他從同僚那裏打聽來協和醫院有個很厲害德國大夫,咬著牙把大夫請來,德國大夫的醫術是最靈驗的,一針下去就退燒了。接下來外甥女的病逐漸的好起來,等著開春之後,她的身體已經完全複原了。冷太太自從丈夫沒了,就守著女兒過活,她閑著無事整天的念經。這次清秋能重病康複,她越發相信這些都是佛祖的保佑了。可憐清秋一冬天都在生病,一家人春節也沒過,她決定花幾個錢雇一輛馬車帶著女兒出來散散心。


    清秋穿著一件淺青色短襖,底下是一條黑色綢裙,豎著如意雙髻一段鵝黃色頭繩更顯出來烏壓壓的頭發,光可鑒人。冷清秋長著一張鵝蛋臉,要說她五官長得多驚豔美麗,也說不上,可是舉手投足之間卻帶著一種別樣的氣質。就是扔在一萬個年輕的女學生裏麵,也能一樣發現他。韓媽曾經和冷太太嘀咕過:“姑娘長得這個樣子,將來一定是能得貴婿了。那個時候不止姑娘終身有個好歸宿,就連著太太也能跟著享福了。”


    冷清秋正靠在車廂窗子上,透過玻璃看著外麵的花花世界,一條路上人來人往,有騎著毛驢的老太太,小媳婦,也有坐這東洋人力車結伴出來的女學生們,更有耀武揚威,一路上按著喇叭,一溜煙風馳電掣而去的汽車裏麵坐著遍身綢緞貴小姐和闊太太們。市井百態真實鮮活隔著玻璃直接撲到眼前來。“你這個孩子又在發呆呢,自從你病了,怎麽話也少了,不知每天看報紙,看書,就是出神不知想什麽。秋兒,你可是有什麽心事麽?”冷太太拿著絹子在冷清秋跟前晃晃。


    冷清秋靠在母親的肩膀上甜甜的笑著,她偎依在冷太太身邊,乖巧的任由著冷太太疼愛的摩挲著她的手和胳膊:“穿的這樣少不冷麽?”


    其實誰也沒想到,在這位冷姑娘的身體裏麵住著個大名鼎鼎的靈魂。紅樓中的絳珠仙草林妹妹淚盡回歸太虛幻境,她還了寶玉的眼淚,自此無牽無掛,整天遨遊在離恨天,和昔日大觀園中的姐妹們相聚談笑們,回想起來在紅塵中的種種,也隻剩下歎息一聲了。一天,絳珠找到妙玉正一起收集花朵上的露水,忽然探春進來笑著說:“你們可知道如今塵世又是另一番樣子,聽說民國推翻了帝製,五族共和男女平權呢。我們這些閨閣女當初生生是被的那個世道給誤了,可惜不能生在現世安,能夠出去創一番自己的事業。依靠著男人總是沒趣的。”


    妙玉卻是不動聲色,她收拾了一罐子露水冷冷的道:“怎麽變也不過是酒色財氣,利欲熏心罷了。我們清淨的女子何苦要攪合進那樣的名利場?”說著妙玉捧著罐子飄飄搖搖的走開了。黛玉對著探春的話有些驚奇,在她們看開不過是朝代更替,怎麽能把皇帝給廢掉呢?“這樣的話君不君臣不臣的,豈不要亂了?雖然我不懂什麽叫共和,不過叫女子也能出去卻是極好的。三妹妹一向想出去創一番事業出來,若是你生在現世,也該得償所願了。”


    探春很神往的點點頭,眼神看著遠處:“若是當初也能有今天的規矩,我定然不會被關在牢籠裏麵任由別人宰割。”黛玉想起來當初探春被當禮物一樣送到番邦和親,隻為了把戰敗被俘的南安王給贖回來。她這樣去和親的假郡主,在番邦遇見什麽可想而知。當初大觀園中趙姨娘屢屢生事,連帶著探春沒臉,她曾經和姐妹們說過是男人當初去創一番事業的話。塵世中的巨變感慨最深的倒是探春了吧。黛玉安慰道:“都已經過去了,現在這樣豈不是更清淨些。”


    探春也不再說這個話題,兩個人一起去迷津邊上散心,兩個人肩並肩默默地走著,忽然探春站住腳步望著迷津裏翻騰的濁浪:“若是當初也是和現在一樣,沒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女人也能走出家門去認識男人。你和寶姐姐還會對著二哥哥那樣傾心相許麽?”探春側頭打量著黛玉:“這話雖然唐突,我卻是疑惑了很久。論起來情分二哥哥對你自然是沒得說。可是寶姐姐對著二哥哥也並非是沒有一點情義。但是夫妻過日子,不管咱們家最後有沒有出事,終究也是飲食男女,按著二哥哥的性子,他那樣的人未必能頂門立戶,也是個沒擔當的。若是當初你和寶姐姐都能出去認識別的男子,還會那樣傾心於他麽?世界上的男子並非隻有他一個好的。”


    黛玉聽著探春的話一怔,她和寶玉就是前世宿命,她一喜一怒都是為了寶玉,可是在大觀園朝夕相處,黛玉更了解寶玉的性子。居家過日子是什麽樣子她當然清楚,從小她看著賈敏如何打點家務。進了賈家,雖然是親戚寄居在此的。可是賈母有意把黛玉和寶玉做成一對。有意無意自己或者叫鳳丫頭告訴她些持家的道理。黛玉是個明白人,她斷然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對著她和寶玉未來的日子黛玉曾經在心裏有過設想。寶玉不喜歡仕途,她也清楚的很。榮國府的爵位究竟是大房承襲的,寶玉不做官更不會做生意,他們也不過是守著些祖產過日子了。


    可是她不會嫌棄寶玉,她也是個能忍受得住清貧的人。隻是真正艱苦的生活她並沒親身感受到。沒的呢跟著黛玉內心如何設想她和寶玉未來,她就淚盡而亡了卻了一段孽債。在離恨天上看著賈家那些人蠅營狗苟,看著寶釵李代桃僵的嫁給寶玉,看著賈母病逝元妃薨逝,看著鳳姐苦撐操辦賈母喪事,大廈將傾,黛玉忽然有種慶幸。若是她現在和寶釵異位而處,未必能做的比寶釵更好。寶玉懸崖撒手未免是太涼薄了些。他一走了之卻扔下寶釵和腹中的孩子苦苦掙紮。沒了當家的男子,寶釵這樣的人豈不是要任由著人欺負了?


    黛玉想的出神,也不回答探春的話隻管一個勁的向前走,“啊呀,林姐姐別走了!看掉下去!”身後探春的話音未落黛玉就一下子跌進了迷津的萬丈深淵裏麵。


    等著她醒過來竟然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這個叫探春羨慕的世界,成了叫冷清秋的女學生了。她躺在床上一個冬天,養病的感覺黛玉再熟悉不過了。雖然這個人家和當初的賈家的比起來很貧寒,但是有母親在身邊照顧,一直渴望著家人疼愛的黛玉來說,有母親在身邊為她喂藥,陪伴著她說話解悶,這比什麽靈丹妙藥都要好啊!很快的黛玉就習慣了現在的生活,病中不能出門,她從報紙上的了解這外麵的樣子。


    自從她起來韓媽送上來的第一張報紙,黛玉就被外麵的世界給深深地吸引住了。這個年頭女人是能和男子一樣上學堂的。女人不僅可以上小學中學,還能上大學。學校裏麵教的也不再是四書五經,反而是各式各樣有用的技巧。甚至女子出國留學,學成大家。婚姻也不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式的婚姻原來是能自己找丈夫的。


    黛玉以前的人生經驗被徹底的顛覆了,這個世界給了她從沒想過的自由和希望。冷家因為失去了頂梁柱,雖然衰敗下來,可是比起來那些赤貧的可憐人,日子還能過得的。她現在是中學生了,黛玉在心裏謀劃著未來人生。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林如海當初灌輸給她的思想叫黛玉謀劃著未來的大學生涯。自己可以靠著學識在社會上自立,她能贍養母親,在社會上謀得個自立的職業,終身大事她還沒想過,因為新社會她的驚喜太多了,她沒時間傷春悲秋,沒時間想風花雪月的東西。


    “你這個孩子一個勁的傻笑什麽?我看著你病了幾天反而更快活了。以前你還為了衣裳什麽和我鬧鬧脾氣,現在也不提了。”冷太太心疼的摸著女兒的臉對著韓媽說:“回去還是給秋兒買一隻雞燉湯,家裏還有上一年老太太寄來的筍幹和鹹肉麽?”


    “我隻是高興,我想著身體好了就能上學去了。以後我要認真學習爭取考上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到那個時候咱們母女也不用淒惶的過日子了。”清秋歪著頭,露出一對可愛的小酒窩。


    “大學裏麵公子不少,小姐這個樣子一進去了,咱們家門口求親的能從天壇一直排到海澱去了。那個時候小姐選個最有錢有勢的人家做個少奶奶,我們也能跟著沾沾光!”韓媽坐在清秋和冷太太的對麵,因為今天出來她特別換上一件嶄新的陰丹士林大褂,梳著個元寶頭,還在發髻上插著個翠綠的一截柳樹枝。


    清秋微微一蹙眉,不耐煩哼一聲:“我可要認真做學問呢,當初父親在的時候也是希望我能繼承他的衣缽。都是新社會了,我還靠著誰吃飯不成!”看了一冬天的報紙,不管是大報小報,黛玉學會了不少的新名詞。


    韓媽一笑,指著窗外說:“看看我說的可有錯?那是誰家的少爺,一路上就跟在咱們車邊上跑呢。”順著韓媽的手望出去,一個騎著駿馬的富家公子正騎在馬上眼巴巴的看著車裏呢。


    一向長在深閨的黛玉從來沒有被一個不認識的陌生男子這樣盯著看,她厭惡的轉過身,給了車子外麵的人一個聘婷的背影。


    騎在馬上的金燕西卻是望著清秋的背影,越發的覺得這位姑娘和他平常見慣交際場上的小姐們不一樣了。眼看著西山就在眼前路更通暢了,趕車餓車夫一甩鞭子,清秋的馬車很快的不見影子,隻剩下金燕西勒馬在路上東張西望,希望能找到家人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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