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進莊,一路青石板、碎石、鵝卵石鋪就的路麵,非常的好走。


    街道整潔,道兩邊多是磚瓦結構的房子,古樸典雅,不時可見高大的抱柳,有些枝丫已經發芽,不時可見莊民,個個滿麵紅光,充滿生氣,看得九爺等人一陣陣讚歎,恍若到了桃源。


    現連上隊兵,新收入的孩童婦孺,新安莊人口已經近兩千,頗為熱鬧。


    九爺還看到莊民服飾頗為統一,男有冬氈,女有臥兔帽,街邊的房屋門口,還釘著一個個牌子,似乎寫著號數,問起後,楊河說了,九爺又是歎息。


    幾個月前,他已經見識過楊河的本事,但此時看來,這年輕的讀書人身上湧現更多的迷霧,越發讓人看不透。


    他也了解過新安莊事,自認若自己占據新安莊子,恐怕會很難支撐下來。


    別的不說,光是那次焦山匪來犯,隻怕他眼前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他歎息著,他身後鏢師趟子手們隨著車,看著這莊中的情形,更是眼花繚亂,心生向往。


    很快街道慢慢高了,眾人到了戲樓廣場這邊。


    這一片已成新安莊的核心,劃分中,楊河宅院作為一號,然後戲樓設為公所,定為二號,戲樓雖大,戲台前的廣場也很大,占地三畝多,可供數千人寬鬆坐著看戲。


    但年前年後,這邊又改建了一下,從戲樓東去一直到東麵牆邊,原本是雜亂的坡地,荒蕪的草叢,寥寥一些廟宇宅院,但都改建了,同樣成了平整的廣場,整潔的房屋。


    然後戲樓邊開辟了更多的食堂,又設倉庫,澡堂,廁所,識字堂,馬廄等等,更加完善了軍伍的架構。


    此時蔓延十數畝,寬闊平坦的廣場上,隊兵們正熱火朝天的操練,長矛如林,盾牌如牆,冬氈鬥篷,個個精悍,列隊,列陣,聽號,喊聲震天,腳步聲動地,充滿碾壓一切的氣勢。


    “如此強軍……”


    九爺暗暗心驚。


    楊河的隊伍,他早在官道之戰時也見過,然與此時相比……


    隱隱的,東麵那邊,還傳來一陣陣雷鳴般的銃響。


    那猛烈的齊射聲音,震動著人的心魂。


    錢三娘按著自己重劍,都忍不住對那邊看了又看。


    然後沿街南下,街邊兩所大宅院定為三號,設為醫院,內中還有個大藥房,莊民看病,都是免費。


    當然,此時李家樂等人醫術也談不上高明,隻可治個頭痛發燒什麽的。


    現新安莊中,正積極對外招募醫生郎中。


    醫院對麵是學校,定為四號,同樣占了兩所大宅院,莊中的孩童,皆在內學習,上午讀書,下午做工。


    莊中滿十二歲的孩童,都要充為學徒,內醫士學徒是最多的,跟著李家樂等人整理草藥。


    他們也有工錢,每月二錢銀子,幹得好,有獎金。


    此時未到午時,內中學堂還在上課,孩童們朗朗的讀書聲傳來,聽得九爺本人都是羨慕不已。


    他自認自己最吃虧的,其實還是在少讀書上,自己幾個子女,一樣是睜眼瞎,每每讓他痛惜。


    還有那醫院,那麽寬敞,不說九爺驚異,隨行鏢師趟子手都往那邊探頭探腦,特別一些有傷在身者,都是尋思,若自己能在內中醫治休養一下就好了。


    學校下來,就是圖書館了,定為六號,年後新設,禮務堂專門到邳州買了大量書籍,什麽類的書都有。


    莊民都可以在內中閱讀,當然,不可損毀書籍,那不但要賠錢,還要打軍棍的。


    楊河為九爺介紹著,九爺的讚歎聲就沒有停下來,特別圖書館讓九爺非常的欣賞,此時書籍昂貴,尋常百姓難以獲得,書館更不多見,多是私人擁有,隻在讀書人之間借閱。


    能讓你手抄一本,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了,哪能這樣建出來,公然讓百姓免費觀看?


    看著這莊子的一切,一切,就象夢中最美的桃源啊。


    九爺看了大兒子錢禮魁一眼,錢禮魁也正向他看來,二人互視一眼,都是點頭,似乎在考慮什麽決心。


    錢三娘瞟了前方的楊河一眼,又看看圖書館與醫院,美眸漣漣,卻被她弟弟錢禮爵看到。


    看到姐姐的神情,錢禮爵不爽的撇了撇嘴。


    ……


    收貨點貨,自有手下張羅收核,公房不便招待客人,楊河就招呼黃叔,九爺,錢禮魁,錢三娘等人進他宅院說話,然後齊友信,楊大臣幾人作陪。


    楊河的宅子是新安莊最大最氣派的宅院,門樓高大,石獅子聳立,前後三進,正房更有五間之多,與朝廷規定的“庶民廬舍不過三間五架”頗有不同,可能祖上出過什麽不凡的人物。


    眼下這宅院住著四家人,齊友信一家,嚴德政一家,分住一二進,楊河住第三進,還有韓大俠父子住第三進西廂房,又有護衛隊輪流一伍人居宅院南房,守大門二人,守三進院門三人。


    弟弟妹妹出去讀書什麽,也有一人跟著隨身護衛。


    眾人進去,看這院落龐大,磚雕簷角皆是精良,黃叔還好,九爺等人則是羨慕,他拚搏多年,又是鏢頭,也不過在徐州城內擁有一套普通的四合院,跟眼前的宅子遠遠不能比。


    當然,這也是楊河拚搏而來,羨慕不得,眼下各地廢莊無盡,比這條件好的莊子房屋不是沒有,看到大可以占下,隻需你能應對層出不窮的流民賊寇攻擊騷擾。


    楊河與各人說笑,招呼他們進入第三進,這邊有正房五間,楊河將其中一間布置為書齋,有一道門戶直通後花園,一間作為他的臥房,一間作為楊大臣的臥房。


    然後一間作為弟弟妹妹的臥房,還餘一間空著。


    又有左右廂房各三間,南房三間,除護衛與韓大俠父子居住,餘者均布置為客房。


    楊河招呼眾人進入客廳說話,裏麵布置得頗為雅致,都是黃花梨木家具,還有擺著的屏風,掛著的書畫什麽,都是精美。


    家具字畫很多是從銅山匪那邊搶來的,如楊河的臥房中,就擺著那華貴非常,高有兩米,重達一噸,中間是銅鏡,餘者是鐵梨木雕刻而成的犀牛望月鏡。


    這鏡子很合楊河心意,唯一弊端,就是楊大臣,弟弟妹妹總是跑到他房間來照鏡子。


    眾人坐下,仍然楊大臣泡茶,便是波濤洶湧送給楊河的嚇煞人香了。


    眾人喝茶,九爺小口品著嚇煞人香,有滋有味,這就是有錢人過的日子。


    九爺大兒子、四兒子也是小心翼翼,隻有錢三娘與李如婉一口就喝光了,咂咂嘴,似乎不解渴的樣子,楊大臣看了她們一眼,真是牛嚼牡丹,不知道這嚇煞人香多貴嗎?


    黃叔也帶進一個人,卻是那孫掌櫃,指揮幾個夥計抬禮盒,寒暄中,黃叔笑容滿麵的取出一封書信,卻是王瓊娥給楊河的親筆賀信,然後禮盒中,便是她親備的賀禮。


    楊河打開看了,字體依然娟麗秀美,內中字字句句,都讓他內心湧起了一種複雜的情緒。


    初見王瓊娥,給楊河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張韻味十足的臉,悅耳富有磁音的聲音,還有,那非常讓人難忘,波濤洶湧的大胸脯。


    總體來說,還是外表為多,但眼下點點滴滴,卻構成了一副立體的鮮明形象。


    他又打開禮盒,賀禮豐富,仍然有一斤的嚇煞人香,然後是春夏的衣冠服飾鞋襪腰帶玉佩什麽,去年冬時,王瓊娥已經送了他很多寒冬的衣物,鬥篷暖耳皮靴具備,此時又有春夏的服飾。


    這樣看來,楊河春夏秋冬的服飾,王瓊娥這邊都包了,他都不用添置了。


    而且這些物什,都是最新款,最流行的,樣樣無不精美。


    果然是站在流行浪頭最前端的女性。


    楊河看著禮物,旁邊的楊大臣,齊友信,錢禮爵等人都是羨慕,怎麽就沒有女子給他們送東西呢?


    還這麽精美。


    錢三娘看看禮盒,瞟了楊河一眼,又輕垂下了眼眸。


    ……


    楊河收好賀禮書信,黃叔還言,他家小姐還在淮安府城為楊相公張羅工匠之事,過段時間,應該會有一批技工前來,讓楊河頗為高興。


    他吩咐楊大臣戶務堂這邊,貨物沒問題就結帳。


    真金白銀交易,不賒帳,不欠款,是他楊河的風格。


    然後再說起卻是磷肥之事。


    “海魚骨?腐爛的海魚也行,越多越好?”


    黃叔撫須沉吟,目光在楊河臉上轉了轉,猜測這楊相公要做什麽。


    但顯然這是新安莊的機密,不便打探。


    為商這麽多年,行內的規矩黃叔是知道的,客戶的機密,切莫打探,特別楊河這種大客戶。


    反正收海魚骨,也不是什麽違法亂紀的事。


    “這就要到海州去了,讓某想想。”黃叔沉吟,回憶府內在那邊的關係渠道。


    很快他就應下:“沒問題,楊相公要多少,鄙府全部都接下了。”


    楊河很高興,這波濤洶湧果然是有大人脈的人,這觸手就是伸得很長。


    他說道:“貴府若在海州那邊生產肉瓷罐,有多少,我新安莊就要多少,而且這單子,肯定是一年比一年多。”


    黃叔更是高興,其實收購爛魚爛蟹什麽,利潤肯定不高的,主要是賣楊河一個人情,增進彼此的友誼關係。


    但這肉瓷罐,就是魚瓷罐都不一樣,畢竟是保鮮的肉食,每一個肉瓷罐,都有不菲的利潤。


    數量若大,訂單若穩定,那他府內又開辟一條大財源了。


    他猜測楊河購買瓷罐頭,應該是充為軍糧肉食,心中暗歎這楊相公真舍得,這還是養兵嗎,吃肉瓷罐,魚瓷罐,怕是府城的營兵都沒有這種待遇吧?


    與黃叔猜測的一樣,楊河確實是要搞些罐頭充為軍糧肉食,這時軍中當然有幹糧,飧飯與鹹肉。


    普通明軍征戰在外,主要就是吃飧飯,便是將米煮熟放到水中曝曬,反複多次,最後得到一些幹米飯。


    食用時,取用飧飯煮熟泡軟就可以吃,在保存上頗有優勢,但這飯的味道……


    然後有些軍伍會配肉幹,中外大同小異,基本都是鹹肉醃肉,以保存良久為最大考慮,至於味道……


    就有記載,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時候,許多米國水兵甚至還在吃南北戰爭時的醃牛肉,多少年下來,這些牛肉已經變得跟紅木一樣堅硬,水兵們將它們雕刻成軍艦。


    然後塗上油漆,用砂紙打磨光滑後,就掛在住艙的橫梁上作裝飾品。


    這麽堅硬的鹹肉,跟吃黑麵包一樣,食用時要拿斧頭劈開,然後烹飪的時候拚命加水,讓太多的鹽分溶解出來,又玩命的燉,最後就是一鍋肉糊,黃黃的,外表跟那什麽差不多。


    然後味道,也跟那什麽差不多。


    罐頭就好多了,這時候早就有了罐頭,不是什麽高科技,《齊民要術》就有記載:“將家畜肉切成塊,加入鹽與麥麵拌勻,和訖,內瓷中密泥封頭。”


    這古時的罐頭同樣可以保存食物良久,不存在什麽技術門檻,主要是市場的問題。


    肉瓷罐多貴啊,相比罐頭,百姓們寧願買些鹹肉醃肉。


    軍隊?此時軍頭連精良火器都舍不得給部下配,出戰時能給一些肉幹,已經算是體恤部下,至於味道,一邊去吧。


    所以肉瓷罐再好,沒有市場一樣推廣不開。


    相比這時代的人,楊河卻知道後勤的重要性,便如他不計工本,給部下配備一杆成本要八到十兩銀子的犀利後膛新安銃,果然就收獲了最大的戰果。


    對銅山匪一戰,新安銃占了非常大的功勞,然後繳獲白銀幾萬兩,糧米幾千石,什麽本錢都回來了。


    很快楊河就與黃叔談妥了諸項事宜,看楊河動不動就幾千兩白銀的交易,九爺等人都是佩服。


    九爺甚至想起幾個月前,他初見楊河時,那時他還落魄不堪,連生薑都要靠自己接濟,現在卻這麽大的格局。


    ……


    談妥肥料的事,楊河也輕鬆了許多,焦山莊附近的田地已經開始開墾,但若沒有磷肥,根本就談不上收成。


    若耕田隊以後養不活莊民,那其實就沒有了意義。


    他喝著茶,最後目光轉向九爺錢仲勇,看他心事重重的,隻是默默喝茶。


    他說道:“九爺押送到後,就要回徐州嗎,今後有什麽打算?”


    這個魁梧的漢子歎了一聲:“錢某也不知道,現在世道混亂,走鏢難以維持生計。但不走鏢,又能做什麽呢,某等都揮不來鋤頭了。”


    說到這裏,這個響當當的鏢頭頗有頹廢之意,想當初他創立飛雲鏢局,意氣風發,未想多年過去,竟到了快倒閉的邊緣,對他這曾經風雲人物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黃叔也是關切看來,其實到了淮安府後,他們王府,還有他小姐夫家閻府,淮安城各名門望族們,何嚐沒有拉攏九爺,想讓他作為自己府中的家丁護院?


    畢竟商敬石善射,通州十二騎聞名天下,當年他們十二人乃響馬賊,商敬石為首,清兵入,十二人欲殺賊建巨功,在嶼山附近遭遇清騎六百,一番搏戰後,清裨將三人皆中目死。


    十二人還俱以手接箭,清兵逃,十二騎追射,矢盡乃止,共殺死韃子三百餘人,已方無一傷者,威名轟傳天下。


    便是十三年過去了,很多人還記得通州十二騎的事。


    雖然九爺隻是十二騎中一員,但若能納之,定能大大增加自己府中威望。


    但九爺都婉言拒絕了,他也有自己的傲氣,不想給別人做奴仆廝從。


    府城還有人提出聯姻,隻要九爺願意歸順,某望族公子願意納他女兒為妾。


    九爺錢仲勇則是大怒,他女兒錢三娘雖然高,很難嫁,還快到十八歲的緊急關頭,但又豈能為妾?


    當場他一拳將那望族公子打翻在地,打得他口鼻流血,滿地翻滾,這事情鬧得很大,要不是王府出麵周旋,九爺一行人,可能就很難離開淮安府城了。


    楊河歎道:“是啊,世道混亂,什麽生計都不好做。不瞞你說,過河之後,楊某亦是步步驚心,先有焦山匪,又有銅山匪。我本人還遇刺殺,要不是命大,恐怕就不能在這裏與九爺你喝茶了。”


    眾人皆是陪著歎息,皆道:“世道混亂,生存不易。”


    楊河又道:“好在有這幫兄弟姐妹,同心協力,才有現在新安莊的局麵。”


    他話風一轉,看向九爺錢仲勇:“九爺覺得我這莊子如何?”


    九爺與大兒子互視一眼,真心實意道:“錢某也算走慣江湖,勉強可稱得上見多識廣,看了這麽多州縣地方,這新安莊子,可稱得上是亂世中的桃源。很多寨子雖然堅固,但卻排斥外人,所遇饑民,全部都是驅逐,沒有楊相公這種仁厚。他們也是墨守陳規,隻願關起門來過日子,依錢某看來,大江南北,大河上下,這新安莊子都很難得一見。”


    楊大臣等人都是微笑,認為九爺說得好,他大兒子錢禮魁頻頻點頭。


    他四兒子錢禮爵則是驚訝,父親的評價太高了吧,雖然莊子醫院與圖書館讓他很心動。


    九爺又道:“特別楊相公,錢某的評價就是人中之龍,新安莊從無到有,慢慢發展到這一步,恐怕多是楊相公首腦之力居多。這運籌帷幄,這莊中種種,隻怕上下同心協力,是不能到這一步的。”


    他苦笑的搖頭:“錢某的鏢局也稱同心協力,鏢局上下,親如一家,然而……”


    飛雲鏢局十幾年了,他錢仲勇義字為先,鏢局兄弟,也算同心戮力,然到現在要倒閉了。


    楊河笑道:“九爺過譽了。”


    他沉吟了半晌,鄭重道:“我新安莊的宗旨,就是不斷發展壯大,吸收豪傑。現楊某正式邀請九爺加入莊中,我等攜手同行,共建亂世中遮風擋雨的家園,九爺意下如何?”


    他說道:“九爺可不必急著回答,我也不欺瞞你。其實過河之後,我等立足莊寨,幾場大戰多少都有損傷,一些兄弟傷亡。楊某身為睢寧練總,可能不久又要對戰流賊,兵凶戰危,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準,九爺可要想清楚了!”


    眾人都是看向錢仲勇,黃叔也是關切看來。


    府城這麽多大族邀請,九爺都拒絕了,這次他會答應嗎?


    錢三娘看看父親,又瞟瞟楊河。


    她咬了咬下唇,眼眸垂下,又尤如寒夜中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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