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眠拿著碗,走到庭院中。


    兩個侍女趨著,慌慌張張地跟在她身後,以防她遇到什麽危險。


    院裏立著一棵桃樹,本該是枝頭簇簇灼灼其華的時候,這棵桃樹卻如同古舊的枯木一般。枝上有花,卻是稀稀拉拉,顏色暗淡,微風吹起,便無力地掉落下來。好像是某個人那劣質膠水強行粘上去的,廉價而俗豔。


    唯有陽光透過這枯花的枝椏,灑在地上,也灑在唐眠的白衣上。


    長安春日的陽光,比洛陽究竟要弱一些,卻好在柔和不刺眼。


    偌大的椒房殿空空如也,隻見侍女們斂著袍袖來來回回地疾走,素白的布襪摩擦地板,發出沙沙的響聲。


    空氣靜謐,卻沉悶,像是一鍋燒得粘稠的,有毒的米粥。


    唐眠深呼吸一口椒房殿外安靜而夾雜著樹葉泥土清香的空氣,低頭看手中之物。


    碗裏的米粥散發著米香,熱度正適口。這種梁米,據說是少府剛剛得到的今年進貢的最好的一批,皇上和太後特地吩咐少府太官親自做的,又是由平陽公主端來,看望她這個小產的弟妹的。這碗米粥中放了什麽,也隻有他們三個知道了。


    唐眠輕笑一聲,將手中的碗傾覆。白色的米漿撲落在低矮的綠草上。


    “叫人來,把這棵樹移回滄池邊上。”


    “皇後娘娘!這可是——”


    身後的侍女低低出聲,聲音中卻含著幾分驚訝。


    “怎麽?”唐眠的聲線毫無起伏。


    “無、無事。”侍女驚惶地拜倒在地上,“請娘娘贖罪!請娘娘贖罪!”


    “哦,你有何罪?”唐眠並不理會,手裏一鬆,米粥連著整個碗一起砸落在土上,碗滾到一旁的石頭上,砸出一個豁口。


    “娘娘贖罪!娘娘贖罪!……”另一個侍女也跟著深深跪下來磕頭。兩人的額頭上都蒙了一層土灰。


    來來往往的侍女見狀,也紛紛跪了下去。呆唐眠再度走進椒房殿裏的時候,裏頭也已跪滿了人。


    唐眠的腳步停下,看著眼前一片烏壓壓低著的頭,聽著整個殿裏殿外回蕩著“娘娘贖罪”的話。


    現在跪下來的,倒比平時見的侍女要多得多了。


    阿嬌記憶裏的椒房殿,是空蕩蕩的,連風都沒有。一切的一切都不順從她。椒房殿的侍女比以往家中的更加沉默。她心裏悶,讓她們想些方法,卻是一問三不知,她就開始打壓玩弄她們聊解苦悶,漸漸的,一有什麽事,她們便跪下求贖罪。


    她每日除了出去玩,找母親和太後說話,就是在這個安靜到恐怖的殿裏頭盯著金屋發呆,癡癡等著劉徹。有些話她不能對母親和太後講,但是看到劉徹的時候,她又發現自己根本講不出。


    -昨日無事可做,去滄池旁走了走,皇上你不知道,那裏有一株桃花開得可好了!


    翌日,那株桃樹種在了她的庭院裏。


    然而正是開花的樹怎會適合移植,沒過滿七日,樹就有枯的征兆了。


    -皇上,樹要枯了。


    翌日,原來打理園藝的小官被調出了椒房殿,換了另一人。


    饒是如此,她還是願意每天站在殿門前看著這棵樹,更加努力的,想要體味劉徹的愛。


    ——原本就沒有的東西,再體會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更何況,唐眠根本不需要這樣的東西。


    人可以依靠他人,卻不能夠事事依靠他人而生活,尤其是精神上必須獨立,否則根本不能稱為一個完整的人。


    “別喊了,你們以後若是再喊贖罪,我就真的當你們有罪,把你們統統殺了怎麽樣?”唐眠雲淡風輕的聲音在椒房殿裏響起。在皇後的威壓下,其中的威脅性相當真實。


    “娘娘贖……”整個殿裏的聲音突然被切斷,所有人伏在地上,噤若寒蟬。


    “很好,都起來吧。”唐眠道,嘴角淡淡一笑,“以後如果都像這樣聽話,我的耳根子定要清淨許多。”


    銅製漏壺裏的水一滴滴滴落,水中漏箭沉浮。


    “你叫楚予是嗎?”唐眠看著侍候在一旁的侍女。


    “是。”楚予立刻跪倒在地。


    椒房殿的侍女有一半是陳阿嬌自己帶來的,她的兩個近身侍女也是從小使喚大的。其中一個便是這個楚予,剛才一言不發隻是跟著跪倒的就是這個。另一個名為青鸞,是出聲訊問之人。


    “很好,”唐眠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躺倒在床上,對楚予道:“叫上次給我看病的太醫來,是那個薑太醫令丞吧?就說我喝了粥,肚子有點疼,讓他今天再過來一趟——最好把太醫署裏所有在的太醫都給我請過來。”


    “誒?……”楚予驚訝抬頭看臉上毫無不適之色的唐眠,又立刻伏下身道,“是,楚予這就去。”


    “青鸞。”


    “是,皇後娘娘。”


    “園裏的桃樹移出去了吧?”


    “是,三刻前已移走了。”


    “那好,你跟著我去天祿閣吧。”唐眠起身,伸了個懶腰。


    天祿閣,是漢初丞相蕭何建造的藏書閣。


    “嘿?皇後娘娘要去天祿閣?”青鸞烏黑的眼睛瞪得極大。


    “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沒有!娘娘贖……啊!”她兩個手齊齊衝出捂上自己的嘴,然而身體已經習慣性地跪倒伏下去。沒了手的支撐,她的腦袋便很響亮地一聲磕在了地上。


    她站起來準備替唐眠更衣,然而頭還暈乎乎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唐眠看著她,伸出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上,“睡在床上,沒有我的命令不準起來。”


    “誒,誒?……是。”裏頭的青鸞聲音瑟瑟發抖。


    唐眠轉過身:“你們把簾子給我拉上。太醫來時如果我還不在,就說我睡著了,讓他們都給我等著。”


    立刻有侍女上前拉起了床前的簾子。


    唐眠帶著幾個侍女,乘著肩輿,麵色閑適地往天祿閣行去。


    天祿閣的小吏看見她來,頓時瞪了和青鸞一般大的眼。


    唐眠也不管他,自顧自進了天祿閣,進了以後,她才自己也傻了眼。


    梁祝謝三人都是極有學問又愛看書的,受他們的影響,唐眠也多多少少喜歡讀點書了。不過她受既定思維的影響,忘了注意時間,紙張的大規模使用要到東漢蔡倫與左伯造紙之後,西漢與周秦一樣,還是通用竹簡記事。


    僅是雖還有竹簡,卻到底不多,看見眼前架子上幾萬卷的竹簡,唐眠有些後悔上一世沒學怎麽造紙。不過想想她是皇後,以後還是能奢侈地在絲綢上寫字的。


    但正是因為時代早了,所以還有許多孤簡沒有被戰火毀壞,其中頗有一些是梁祝謝三人也心心念念的。唐眠立刻叫了小吏來,報了幾本書的名字讓他去找。


    小吏得令,立刻翻找起來。竹簡疊著竹簡而放,找起來還是有些麻煩的。


    小吏早聽說阿嬌皇後的嬌蠻脾氣,一顆心都揣在了兜裏蹦跳。


    “——子長,別顧著看書了,快幫叔叔找找。”


    “啊,是!”一個穿著細麻白衣的少年如夢初醒,放下手中的書急急跟了過去。


    這少年不過十二三歲,然而眉眼頗為和善溫順,一派書生氣,唯有兩道劍眉筆直,使整張臉看上去多了一份正直之氣。他對著天祿閣倒比那小吏熟悉,上跑下跑,沒過多久就把一堆書簡搬到了唐眠麵前。


    “皇後娘娘,本閣共藏了五部《公羊春秋》簡,這份雖然蟲蛀甚多,然而我以為其中字之差錯最少,同樣版本還有一份正在新刻,如果娘娘不嫌棄,我三日後便送過來。還有這份……”


    少年有條不紊細細講來,言談舉止頗為恭敬,但竟是優雅從容得很。小吏一直在旁邊觀察唐眠的表情,此刻擦了擦臉上的汗,鬆了口氣。


    “你似乎對天祿閣很熟悉?”唐眠對他很感興趣。


    “這是我一個故交好友的兒子,實在是很有出息,不過十歲,他父親認為古人之書對他來講還過於深奧,不讓他看家裏的藏書,他就偷偷到了我這裏來了,哈哈……”小吏連忙陪笑。他知道皇後娘娘喜怒無常,要是看他隨意放了無關的人進來,不知道他還能不能保全自己的腦袋了。


    “原來是這樣。”唐眠點點頭,又問了幾個問題。


    她以前是常被梁祝謝問了又嘲笑的那一個,這次問起問題來,很有種長輩的自豪感——她總算也對論語毛詩老莊很熟悉了。


    然而少年的回答卻居然比當年的她要好的多,一臉認真的表情更是讓她汗顏了。


    “你叫什麽名字?”她直覺這少年以後大概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人。穿越小說她以前也看過一些,遇到衛青霍去病這樣英武俊俏的人,發展出美妙愛戀,看著也挺美好的。她雖然沒什麽戀愛想法,但也覺得遇到了多少開了眼界又令人愉快。


    少年恭敬回道:“回皇後娘娘,小人司馬遷,家父是太史令司馬談。”


    “……哦,這樣啊。”果然很有名,隻是悲催了點。唐眠情不自禁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倒讓小司馬遷一愣。


    她難得以激勵的語氣正色道:“你要好好努力。”


    喊了侍女太監過來,將一地的書簡搬上準備好的車,唐眠帶著一車竹簡浩浩蕩蕩地回椒房殿,遠遠的恰好遇到劉徹的車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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