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林至此,成為左少卿追蹤“水葫蘆”的第一個助手。(.)


    但是,一個助手肯定是不夠的。左少卿明白這一點。她要找的第二個助手,就是她從前的下屬,柳秋月。在此之前,張雅蘭已經把柳秋月的地址告訴她了。


    可是,柳秋月此時,則完全是另外一種狀態。


    一九四九年八月,葉公瑾帶著左少卿走了之後,柳秋月隻好解散了群龍無首的隊伍,輾轉回到南京。她一刻都不敢耽擱,立刻向南京軍管會自首。


    她曾經是國民黨保密局的少校軍官。因此,她直接被送進看守所關押候審。


    她每天在看守所裏的工作,就是寫自己的詳細履曆,坦白自己的罪行。後來,軍管會的工作人員反複詢問和調查她的履曆以及她在保密局裏工作的情況。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調查她有無血債。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年底。


    最後,她小心地對軍管會工作人員說,一九四九年一月,她曾將一箱保密局絕密檔案,交給南京地下黨負責人杜自遠。這件事,請長官核實。


    這件事立刻受到軍管會工作人員的高度重視,先後有幾個人反複詢問檔案的來源,和她交給杜自遠的過程。


    柳秋月極其謹慎,絕口不提左少卿。隻說當時保密局正在搬運檔案,她借機盜竊一箱子檔案。軍管會的工作人員問她,為什麽要交給杜自遠?她說,她就在保密局工作,已經察覺杜自遠是地下黨。當時國民黨已經臨近倒台,她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等等。


    一九五〇年二月,一名軍管會工作人員終於對她說,你算“有功人員”。但有關保密局絕密檔案的事,今後不得再向任何人提起。


    那個工作人員說這句話時,表情極其嚴肅。[.超多好看小說]柳秋月當然也不願意再提,她隻能連連點頭。她就此結束了被“管製”日子,成為自由人。


    柳秋月被結束“管製”僅僅過了一個月,她剛剛在一所小學裏謀到了一個曆史老師的工作,“鎮壓fan革命”運動,就在全國範圍內開始了。


    那一段時間裏,柳秋月心驚膽戰,夜不能寐,暗自擔憂災難臨頭。她隱約意識到,如果對她的“管製”再晚一點結束,她就可能會和許多“反動軍官”一樣,被判重刑,甚至被槍斃。想明白這個關鍵,她也暗自為自己慶幸。


    到一九五七年四月底的時候,柳秋月在這個小學裏已經當了七年的曆史老師。


    但是,她過去曾經擔任過國民黨保密局少校軍官的曆史問題,始終是她心頭的一座大山,時時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謹慎小心地給學生們上課,和同事們相處時處處退讓,絕不與人發生爭執。


    可是有一天,校長忽然笑著對她說:“柳老師,你到咱們學校前,都在哪裏工作呀,怎麽你的履曆裏沒有呢?有空的時候,補一份詳細的履曆來吧。你總不至於從沒上過班吧。”


    校長這麽說著,就笑嗬嗬地走了。柳秋月卻嚇得臉色蒼白,好長時間回不過神來。藏在桌子底下的手,也瑟瑟地抖著。


    晚上,她惶恐不安地回到家裏,把這件事告訴傅懷真。


    她和傅懷真是一年前結的婚。他們結婚,是因為他們都感受到當時的社會環境帶給他們的沉重壓力,希望在夜深時,能得到另外一個人的撫慰、關愛和鼓勵。


    但柳秋月的履曆問題,已經成為他們兩個人共同的災難。他們頭挨著頭,坐在床邊猜測了一夜,但沒有猜出能夠讓他們安心的結果。


    這件事的詭異之處在於,柳秋月當初被軍管會“管製”時,是寫過詳細的履曆的,她絕不敢有任何隱瞞。後來,她在學校裏謀了一個曆史老師的職位時,曾經詢問軍管會的工作人員,問是否可以。那位工作人員告訴她,可以。你的檔案,我們會直接轉到你的學校。


    但是,現在校長卻問,你到學校前,都在哪裏工作?


    柳秋月和傅懷真猜測一夜,得出的唯一結論是,學校的檔案裏,沒有她解放前的履曆。但是,怎麽辦呢?她要不要把過去的經曆說出來呢?他們的直覺是,如果說出來,災難一定會落在他們的頭上。


    可以預見到的災難,就懸在他們的頭上,久久沒有落下來。可幸運,卻再次意外地降落在他們的頭上。那位校長調走了。


    從校長調走後到現在,沒有人再問她的履曆。但今天沒人問,不表示明天沒人問。一旦有人問,她是絕不敢隱瞞的。毫無疑問,那將是他們災難的開始。


    這兩年,柳秋月和傅懷真,一直就生活在這種憂慮之中。


    明天是“五一節”,學校將要放假。今天下午,是柳秋月的最後一節課。


    她雙手背在身後,握著卷起來的教科書,在課桌之間慢慢地走著,看著那些可愛的男女學生。她如同過去背誦高官履曆一樣,緩緩地背誦著自己要講的課。


    柳秋月要講的課,如水一般從她的嘴裏流出來。她說:“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瞞。東漢沛國譙人,也就是今天的安徽亳州人。他生於公元一五五年。一七四年任洛陽北部尉,一八八年任典軍校尉,一九六年任司空,行車騎將軍事。二〇八年任東漢丞相,二一六年被冊封為魏王,二二〇年逝世……”


    這時,下課鈴響了。


    等歡鬧的學生們都離開教室,柳秋月抱著一摞作業本,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簡單地收拾一下,提著自己的布包,靜靜地走出學校。


    懷真早上上班前說:“月兒,今天是咱們結婚一周年的日子,晚上回來,買一點好菜吧,咱們悄悄地慶祝一下。”


    其實不用懷真提,她也記著這件事呢。她非常非常在意她的這個酸酸的丈夫,喜歡像魚一樣偎在他的懷裏,享受他的撫摸。但是,更深入一點去理解,他們其實更像幹涸車轍裏的兩條魚,靠相濡以沫苟延殘喘。


    下班的路上,柳秋月先去了菜市場。她買了一斤肉,八角七分錢。買了一斤雞蛋,六角六分錢。買了一節藕,八分錢。買了兩斤青菜,一角錢。買了一條不太大的鯽魚,五角錢。最後,她買了一瓶白酒,南京本地產的大曲,六角七分錢。


    請看官們不要意外,這些都是當時的價格。


    柳秋月把這一瓶白酒放進布包裏的時候,臉上就露出了一點笑容。懷真也能喝一點白酒。他喝一點酒後,夜裏就會很興奮。他在床上摟住他的月兒時,就會像一挺摟不住火的機關槍一樣,好猛好猛地對她射擊。


    柳秋月這個時候就會想,我要是能有一個孩子,就太好了。她知道,懷真雖然從來沒說,但也盼著能有一個孩子。


    柳秋月出了菜市場,沿著街邊靜靜地走著。這一條街上的人不多,偶爾有一輛汽車駛過。夕陽如蛋黃一樣停在西邊的房頂上,給她的臉上蒙上一層淡紅。


    她猜想自己一定很好看。因為那邊的樹蔭下正有一個人看著她呢。而且,那還是一個女人。她想,自己一定很好看。她繼續向前走著,並且掃了那個女人一眼。她想,趕快回家吧,懷真可能已經到家了,正等著她做飯呢。


    她繼續向前走了五六步,或者七八步,她記不清了。


    這個時候,她隻覺得身體裏的血液正向她的頭上湧來,腦子裏“嗡——嗡——”地響著。腳下也異常沉重,怎麽也抬不起來了。她甚至有點恐懼地停下來,慢慢地扭回頭,去看那個站在樹蔭下的女人。


    夕陽就在那個女人的身後,給她鑲上金色的邊。那個女人的臉隱沒在樹蔭之下。柳秋月看不清楚那張臉,但她的呼吸卻一陣一陣地急促起來。


    那個女人向前一步,走出樹蔭。


    柳秋月張開了嘴,微微地搖著頭,她不敢相信。她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已經湧滿了淚水。她怎麽也不敢相信,走出樹蔭的,是她時時想起的少主,左少卿。


    這個時候,柳秋月仍然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盯著左少卿。她彎腰放下手裏的東西,慢慢地走過去,一把抓住左少卿的手,不停地搖著。


    她嘴唇顫抖著說:“少主,少主,是你嗎?少主,真的是你嗎?”


    左少卿摟住她的肩膀,把臉貼在她滿是淚水的臉上,輕聲說:“秋月,是我,是我。咱們又見麵了。”


    柳秋月哭泣著說:“少主,你怎麽回來了?你為什麽回來了?你是找我嗎?”


    左少卿緊緊地抱著她,說:“秋月,我就是來找你的。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呀!”


    兩個女人緊緊地摟在一起,無聲地哭泣。柳秋月的布包靜靜地放在地上。


    左少卿終於找到一個她從前的部下。柳秋月從此成了她的第二個幫手。


    這天的晚上,柳秋月和傅懷真一起忙碌著,做了一桌子的菜。他們給左少卿斟了一小杯白酒,也給自己斟上一小杯白酒。他們的臉上明顯洋溢著喜悅。


    柳秋月張口就說:“姐,咱們碰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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