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幾番風雨定乾坤


    “殿下這話不妥當啊。”


    元寶炬看到宇文泰身後拱衛的一個青年將軍聲高震宇地走上前來,那語調裏痞氣實足,慢吞吞地拖得甚長。但這人看麵貌卻英武極了。


    “你是何人?”元寶炬問道。


    “你敢質疑主上詔命?”元毗也怒問道。


    “不敢。”那人草草一禮,“都督趙貴。”


    元寶炬發現這個趙貴一說話,那些其他的將軍便都安靜下來,隻看著這個人。而宇文泰則像是事不關己一般默然靜立。


    趙貴盯著元寶炬道,“我等俱是大行台部屬,關中諸將出生入死追隨大行台,皆深受大行台厚恩,必尊大行台心願。大行台器重宇文使君,早有命其日後繼任之心。我等也向來與宇文使君同生共死,願遵大行台之命奉宇文使君為首。”趙貴說著回頭看了看身後諸將,又道,“我等同是此心,南陽王殿下不妨向主上直陳此意。”


    “是!此言極是!”


    “隻願奉宇文使君!”


    ……


    諸將七嘴八舌。


    亂七八糟的場麵眼看要失控。元寶炬長在深宮,隻見過帝都繁華,哪裏見過這些驕兵悍將,頓時心裏一沉,有些不知所矣地眼睜睜看著趙貴等人鬧起來。心裏這才明白,這個大行台不是那麽好做的。


    “都住口!”宇文泰忽然怒喝一聲。立刻便安靜下來。


    元寶炬和元毗真切地體會到了宇文泰在關中諸將心裏的威望。


    唯一沒說話的就是於謹,但他心中思緒最多,反倒極為安心。原來宇文泰繼任關中軍政,怎麽說也略有牽強。如今忽然洛陽突兀來了一個帝室血脈的南陽王要憑空接掌關中,其實是確定人心的好事。內外有別,這次諸將心裏不會再搖擺不定,必定都鐵了心跟隨宇文泰。


    “若說大行台早就看中宇文泰,望其繼任,難道大行台預知自己會來日早亡?”元毗忽然憑空冒出一句。


    “你也住口!”元寶炬卻心思極快,知道此語會冒犯宇文泰等人,因此立刻喝住了元毗。


    “大行台國之柱石,如今突然死於侯莫陳悅之手,主上悲痛難耐,大丞相高歡驚聞此噩耗也已經從晉陽轉回洛陽,已經命侍中高澄赴長安吊喪。如今最要緊的事便是關中之安危,安定人心為首要。人心定才能談得到討伐侯莫陳悅以報大行台身首異處之大仇。主上詔命別無他意,對關中示恩耳。主上視大行台如柱石,視關中如大魏之心肺,必然極力扶植。若論諸將之心……”


    元寶炬看看趙貴等人,便走上幾步與宇文泰咫尺相對,盯著宇文泰道,“諸位既然不服我,隻服宇文使君,難道是宇文使君不服我,不肯遵主上之詔命?”


    元寶炬一下子把矛頭指向了宇文泰。既然趙貴已經明白表示諸將隻服宇文泰一人,若此時諸將不遵皇帝詔命便是宇文泰之過。宇文泰若不肯攜諸將歸服,就是抗聖命之罪責。而且元寶炬的話明裏暗裏也清楚地表示,關中的事不隻皇帝元修甚是看重,大丞相高歡也極為看重。一旦關中接掌不利,那麽關中便成為眾矢之的,結果就很難講了。


    宇文泰和於謹都聽懂了元寶炬的話。


    宇文泰卻絲毫沒有憂懼為難之色,微笑道,“南陽王殿下多慮了。趙貴將軍隻說了諸將願以我為首,並沒有說要與皇帝詔命相抗。既以為我首,我當率諸將迎立殿下繼任大行台。”宇文泰說著方才恭行大禮。


    於謹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麵上不由微微一笑。


    趙貴暗中似乎也留意到了於謹的神色,他又看了看宇文泰,便跟著也行了禮。諸將雖然心裏疑問不服,但見宇文泰、趙貴如此,也隻能拜見。


    元寶炬暗暗長息,便道,“不必多禮,日後還望眾將軍盡心輔助。”


    宇文泰已直身笑道,“既然殿下繼任大行台,便應留駐長安,不必再回洛陽去了。”


    元寶炬一怔,他並未想到此。元毗也心中一驚。


    於謹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趙貴倒是心裏一鬆。


    元寶炬瞬間思量,大聲笑道,“宇文使君所言甚是,理應如此。隻是,還請宇文使君派個得力的人與元毗將軍一同回洛陽,稟明主上此間事宜。”


    宇文泰稍一頓,看了看於謹。於謹懂他的意思,立刻以眼神相回應。


    “應當如此,衛將軍於謹與元毗將軍一同返回洛陽稟明主上。”宇文泰回道。


    元毗心裏頓時沉重起來,想想長安到洛陽千裏迢迢便如芒刺在背。


    一夜無風,長安城似乎因雨住風歇而變了麵貌。肅殺之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恢複了往日的喧鬧祥和。春氣和暖,桃柳相映,鶯聲燕語……微風麗日之下盡是一派紅塵富麗之色。


    高澄立於崇樓傑閣之上倚欄而望,遠處濃綠滿眼,湖光粼粼,零星的亭台軒館別致地點綴其間。近處是一大片粉紅的杏花,飄落的花瓣在日光的光影之下為略顯濕潤的土地增添了嬌俏的色彩。


    微風拂過他的麵頰,仲春的烈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崔季舒慢慢走近他身邊,他以為高澄完全沒有注意到他。


    “打聽到什麽?”誰知道恰在他走到他身後的時候,高澄便問道。


    “郎主,驛館隻肯說對麵樓閣裏住的也是貴客,是從南梁來的。別的再也不肯說什麽了。”崔季舒麵有訕訕之色地看著高澄的背影。


    “南梁來的?”高澄像是在問他,也像是在自問,他心裏稍稍安定。南梁恐無心思顧忌大魏的家事,況且關中相距建康極遠,就是有心也無力。看來隻是一般豪客而已。


    高澄轉過身來,看著崔季舒又問,“你是什麽時候聽說南陽王元寶炬繼任關西大行台的?”


    崔季舒看高澄麵色陰沉,趕緊回道,“就是今日一早,立刻便稟明了郎主。但隻怕已是幾日前的事了。誰知宇文泰竟然肯應允,關中諸將也肯臣服。”


    “宇文泰都允了,誰還敢不服?”高澄冷冷一笑。


    “郎主是說南陽王隻是座上傀儡?”崔季舒驚問。“隻是如此一來,南陽王有名位,宇文泰有實權,關中之事難道還能插得上手嗎?”


    “那也未必。”高澄說著忽然又轉過身去,看了看對麵稍遠處湖邊樹叢中的一座曲線玲瓏飛簷高挑的樓閣。


    他心裏總有種奇怪的感覺。自從在渭水邊經崔季舒提醒後,他回想來也覺得一路似乎都被人暗中跟從,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現在。那種熟悉的氣氛越來越濃,將要喚起他心底淡忘的什麽記憶。而他敏銳地察覺到,那種呼之欲出的感覺就在不遠處。


    “朝雲驛”,長安城裏最大的驛館。高澄在渭水邊病痛之後其實一直時好時壞,與侯景分道而行,輕裝簡從、不為人知地進了長安城後就一直住在這裏。他所居的樓閣名曰“高唐觀”,是朝雲驛裏最巍峨壯麗的樓閣,隻是在後園中僻靜處,不為人知,所以清靜無擾。從高唐觀遠望湖邊,就能看到那座空靈而有韻致的另一高閣,名曰“雲夢台”。


    高澄和崔季舒從來沒見過雲夢台的主人出入其中,隻看到寥寥幾個女婢,總是默然有序,不像是尋常人家裏的仆役。


    高澄收回目光又問道,“如果沒出錯,我們的濮陽公必定是去拜見新任關西大行台和駙馬都尉去了。”


    侯景原以為,見不見得到新任大行台是不一定的事。誰知道他竟然估計錯誤了。當他被請入大行台行轅時,心裏恍然若夢,反倒猶豫了。


    直入行走數十步還未及堂下,抬頭忽見宇文泰竟然立於簷下等候。侯景心裏稍一猶豫,腳下遲疑,這才想起,他還未仔細思量過該怎麽和宇文泰交涉。暗中心裏更恨高澄,自己掩於幕後卻讓他來麵對棘手的場麵。


    “濮陽公!”宇文泰大聲喚道,卻立於原地不動,隻是做了個手勢,示意將佐兵士們不必再跟著侯景。


    將軍兵士們整齊有序悄然無聲地退於一邊靜立,在迅速安靜的一瞬間,侯景忽然極強烈地意示到了宇文泰在這裏的威嚴。他心裏更不安起來。


    “將軍一向可好?”侯景也不是愚鈍的人,立刻滿臉笑意道,“關中巨變,我也是受大丞相之命急急從博陵趕回洛陽,又受命跟著世子一同到長安來……”來幹什麽,他沒說,但卻適時地停住了說了一半的話,似乎頗顯為難。但他極清楚地表達了,他是受了大丞相高歡的命令來長安。他將自己清理得幹幹淨淨。


    “世子也來了?”宇文泰笑問。他有意往侯景身後看了看,遠處隻有幾個跟著侯景來的髡發將佐。


    “是,是,世子水土不服,病倒了。因此才命我來拜見大行台,見過將軍。”侯景連聲答道。


    宇文泰笑道:“濮陽公遠涉江湖,不是為了給高氏做說客?”這話已然是自為一派,不將高歡放在眼裏。


    侯景知道宇文泰不是輕浮孟浪的人,既然敢這麽說必定有這麽說的資本。他收了笑,盯著宇文泰看了一刻,方才又陰陰一笑,極慢的兩步走到宇文泰並肩處,低語道:“我與將軍誰和高氏更親厚,將軍心裏自然明白。”說著他又仔細瞧了瞧宇文泰道,“將軍真是八麵玲瓏,處處得人望。”


    說著又麵色和緩下來,滿是無奈之色道,“將軍見諒,吾不過是大丞相和世子射出來的箭罷了,弓在他們手裏,吾也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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