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舒和陳元康來自然是世子有朝務事。跟著馮翊公主元仲華的奴婢們都規矩守禮,自然退了出去。元玉儀卻猶在側服侍。等到崔季舒和陳元康進來,居然看到世子榻邊一窈窕絕麗之人,既便是以前未見過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也知道這輕佻可愛之態絕不會是世子妃,二人心裏都不自在。


    高澄示意元玉儀扶著他起來,一邊吩咐崔季舒即刻入宮,請天子駕臨顯陽殿視朝。命陳元康先去顯陽殿等候。等兩個人領命而去,元玉儀又服侍著著衣、盥洗,高澄便出府、登車入宮。


    一路上在車裏靜靜閉目養神,高澄覺得精神充沛,體力也恢複了很多。誰知道他剛入宮,黃門侍郎崔季舒便已經在此等候。皇帝元修在內苑雲壇殿煉丹,拒不視朝,隻說朝事隻管請侍中高澄決斷,會同於謹、斛斯椿、王思政等人商議行事。雖然這話是崔季舒轉達,但是高澄還是聽出來其中的嘲諷之意。隻是他心裏還是有些猶疑,南梁陳兵耀武,這樣大事天子竟然真的置若罔聞嗎?


    作為執掌機要的侍中高職,這還是高澄第一次真正“決斷”朝務要事。當下便命人請天子屬意的,同為侍中的斛斯椿、中軍將軍王思政、閣內大都督於謹赴太極殿東堂議事。又命崔季舒去告知陳元康也一同去了東堂。


    太極殿東堂是大朝之外天子日常議政的所在之一。當下高澄便棄車解劍帶著隨侍往東堂走去。偏是日日晴好的洛陽城不知怎麽陰風突起,氣溫驟降。風漸大,刮得飛沙無處不在。接著便是雨點子砸下來,風倒是慢慢止住了,可是冷得像是又回到了初春時節。


    就從宮門到太極殿東堂,雖不是急雨,但是雨點子又大又重,砸到人身上極疼痛。等到了東堂把高澄的衣服也打得半濕。本就病容微露,這下更顯狼狽。崔季舒和陳元康已經在東堂的殿門口等候,但是於謹、斛斯椿、王思政等人一個也沒來。顯然是根本不把高澄放在眼裏。


    東堂其實就是太極殿的東側殿。高澄剛剛上了殿前玉階,走到殿外簷下,疾雨突至。一刹時大雨如瓢潑一般,高澄再往外麵看時雨幕裏什麽都看不清楚,地上不一刻便有了積水,還時不時地被落地的急雨打得全是水泡。看看候命的崔季舒和陳元康,高澄忽然心裏一動。天子之權柄並不是權臣所能代替的,沒有天子之命自己的號令根本就無人肯聽。即便是父親,身授王爵,成了輔政的大丞相,若是天子將其免職也一樣無人肯再聽命。除非……一個念頭忽現,他如遭電擊般渾身一震顫,卻在自己心裏大膽地把這個念頭展現出來:除非他就是天子。


    高澄忽然目如利劍地看了一眼崔季舒和陳元康。


    崔季舒和陳元康也正看著世子,等他決斷。忽然看到高澄這樣犀利如劍的眼神都覺心頭一冷,不明白世子是什麽意思。崔季舒和世子是總角之交,從來便是高澄心腹,竟也不能知道此刻世子心裏的想法。他隻知道這位郎主縱然還年少,但已經城府深沉,謀略非淺了。


    陳元康和世子算起來也是至交,且向來忠心不二。陳元康在心裏一直對高澄有一種受其知遇之恩必當湧泉相報的想法。高澄一直尊稱其為兄,得遇知己之主,結為兄弟之義,陳元康深知自己對於大魏天子來說未必是忠臣,但是對於世子高澄來說必定是忠友。


    就在崔、陳二人各想心事的時候,高澄已經暗自裏調息鎮定。崔季舒和陳元康就最佩服世子這種越臨大事越有靜氣的氣度。高澄轉過身去看看幾尺之外的雨幕,再看遠處,忽覺天邊似乎露出些亮色來,看來終是會雨過天晴。


    他再慢慢轉過身來,掃視了一眼崔季舒和陳元康,饒有味道地問道,“至尊真是有閑情逸誌,這個時候尚且醉心丹藥,拓跋氏的江山社稷還比不上丹藥嗎?”這話既像是個問題,又像是一種提示。其實他心裏也有疑問,皇帝元修以不得實權一直鬱鬱寡歡。高澄心裏也知道元修是盤馬彎弓、雄心壯誌的鮮卑男子,這次怎麽這麽大事竟都全然不顧了?


    崔季舒想了想,忽然道,“主上從翠雲峰回來以後,近日裏頗多親近皇後殿下。”崔季舒以黃門侍郎之職對內闈的事還是比較清楚。況且他也覺得這是好事。


    高澄心裏也一喜。他也明白這位至尊在長姊心裏的地位。如果阿姊因此而脾氣和順了,想必也不會再對自己那麽不冷不熱,以至於被別人占了先機。這是他心裏另一重不能與人言的顧慮。


    但是他並沒有就著這個話題往下討論,倒看了一眼陳元康,淡淡問道,“梁國皇帝佞佛,想必也和我們的至尊一樣,無心於政事,怎麽忽然想起來興兵犯境?莫不是誤傳?”


    這話詐一聽起來好像兒戲,但是陳元康是極聰明的人,立刻聽出了世子話裏的深意。還是極謹慎地想了想方回道,“勿論真假,總是小心些沒錯。況且此次梁國統兵的平南將軍蘭欽有拔蕭城、破彭城之勇。”


    這說的就是孝莊帝元子攸時候的事,高澄彼時雖年幼,但也記得。陳元康又道,“蘭欽此次攜子蘭京出征,其子號稱謀略過人,又勇武不可擋,世子還是小心些。”


    高澄忽然笑道,“有何懼哉,我若上陣,必擒之,令其為皰廚以事奉終日。”


    崔季舒有意看了一眼高澄。心裏暗想,世子心機深沉,從來不說這樣沒深沒淺的話。


    高澄又笑道,“即如此,主上不急,我等也不必著急,散了吧。”


    雨已經停了,天氣恢複如常。太陽出來了,一時卻沒那麽炎熱,還是頗為涼爽。這時東堂殿外簷下的三個人居然看見遠遠地斛斯椿、於謹、王思政三個人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侍中斛斯椿在先,大模大樣。閣內大都督於謹在斛斯椿之後,一副閑暇不關我事的表情。掌管宿衛軍的中軍將軍王思政則半垂首地跟著前麵的兩個人,完全是不關己事不開口的狀態。


    高澄本來心裏還惦記著剛才崔季舒的話,想去椒房殿拜見皇後,這時也暫且拋到一邊,立於簷下等著這三個人走過來。


    斛斯椿已經率先走到殿前玉階下。他抬頭看看高高在上的簷下三人,顯然為首的高澄並沒有要走下來的意思。況簷下狹窄,他也不能再上去,隻得仰視著同為侍中、共掌機要卻明顯高他一等的高澄道,“高侍中在這兒做什麽?”語氣裏滿是不屑和嘲諷。大概斛斯椿是朝中為數不多敢這麽明目障膽就不把高澄放在眼裏的人。


    高澄一怔,沒想到斛斯椿這麽直白地態度冷倨,緩了緩才道,“奉主上之命,請諸位到東堂議事。敵國犯境,兵貴神速,斛斯侍中何故來遲?”語氣裏是掩不住的責備。


    斛斯椿卻譏笑道,“主上是有口諭命我與大都督於謹、王思政將軍三人商議出兵的事,但並未提及高侍中。高侍中何故又在此掣肘國事?”


    高澄沒說話,皺了眉頭,他慢慢轉過身來,看了看崔季舒。


    崔季舒便向斛斯椿問道,“高侍中請旨議事,主上也有口諭,令高侍中主持,並三位共議。高侍中命人去請三位,斛斯侍中怎麽說高侍中是掣肘國事?”崔季舒急辯道。


    “你說是便是罷。既然高侍中想參涉此事,我等也無異意。”斛斯椿一拂袖轉身走到一邊,不再給高澄和崔季舒說話的機會,擺出一副我心知肚明,你何必再說的樣子。


    於謹一直笑吟吟地立於斛斯椿後麵聽二位侍中爭辯,這時忽然向崔季舒笑道,“崔季舒,出兵的事黃門侍郎也要參議嗎?吾從關中來,竟不知國都中是這個規矩。”


    崔季舒答不上來。這時高澄轉過身來,也看著階下的於謹,高高在上地道,“雖與黃門侍郎無涉,那與大都督又何幹?”完全是一幅崔季舒是我的人,天子用私人,我自然也可以的態度。


    不想於謹卻笑道,“侍中所言極是。吾奉天子之命近幾日都要在雲壇殿內日夜值守煉丹,不涉朝政,正好先向高侍中告假。”說著又看著崔季舒笑道,“也向黃門侍郎報備。”說完竟告辭而去。


    一直垂首不語似乎想心事的王思政忽然道,“梁國蘭欽、蘭京父子一路摧城拔塞,既然高侍中大張旗鼓議政,就都聽高侍中的便是了,還有什麽可議的?”語氣裏也全是不滿。


    斛斯椿也辭道,“宮中大喜,主上有命往翠雲峰雲清宮和龍門山潛香寺上香參拜。臣與元毗將軍奉命先行打點。既然高侍中如此重視邊境兵事,便一切自行做主好了。”說罷也不管高澄一頭霧水便也辭去了。


    宮中大喜?高澄轉頭看著崔季舒問道,“什麽大喜?主上竟喜得要佛道同拜?”


    崔季舒看高澄神色不對,急出一身冷汗,但是想了半天還是最終擠出一句話,“郎主勿怒,叔正實在不知道。”


    “你是黃門侍郎,你不知道?!”高澄怒喝道。


    “世子息怒。”陳元康看到玉階下麵王思政也跟在斛斯椿後麵走了,便勸道,“世子也勿急。”他看了一眼崔季舒又向高澄道,“宮中必是出了什麽大事,也許就是剛才,且容叔正去問。至於邊境軍事,雖然兵貴神速,但是知己知彼才可興兵。臣請命先去查個清楚,再請世子決斷。”


    陳元康的話有理有序,讓高澄心裏靜下來不少,便依從了。陳元康自去找軍報,崔季舒去打探內宮,高澄自己帶著人往椒房殿去。許久不去椒房殿,這時他心裏極清楚:椒房殿看似冷清,其實真正是宮裏一切症結的焦點。悔不該太和長姊相較,疏遠了長姊。


    還沒到椒房殿,漸漸得便覺得今日與往日不同。平時椒房殿幾乎是門可羅雀,今日卻人來人往無比熱鬧。一隊隊宮婢捧著吃穿用度的一切物事往來穿梭,甚至還有太醫院的人你來我往。


    高澄越覺得奇怪。再往前走,已到了椒房殿宮門口,忽然遠遠看見一個極熟識的人心事重重地垂首而來。走近了一看,居然就是皇後高常君的心腹宮女若雲正往這邊走來,不知要往哪裏去。


    若雲抬頭之際也發現高澄突至眼前,原本還心事重重的樣子,立刻便收了回去,滿麵笑容迎上來恭禮迎候,又笑道,“世子來的正是時候,皇後殿下大喜,主上也在椒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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