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還要走嗎?”元仲華看高澄麵色不定,忽然問道,她淚眼蒙蒙地看著他。


    “是我不好,讓卿身受委屈。”高澄心裏軟了。他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元仲華的手,柔聲低語道,“睡吧。太醫令說你一直未調理好。我還等你調養好了為我生育嫡子。”


    沒想到這話又觸到了元仲華的傷心處,淚流得更多了。但她什麽都沒說,隻略微點了點頭。但是沒聽高澄的話真的安心睡去,不舍得閉上眼睛,一直看著高澄。


    高澄也一動不動地坐在榻邊,隻看著她。


    忽然元仲華抬起另一隻手向他伸過來,高澄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忙俯下身子貼近她加以遷就。元仲華的手有些費力卻極準確地伸到他右腮邊,正好觸到他的傷處。難得她分寸把握得極好,手指的動作很輕柔。


    高澄有些僵硬地怔在那裏,一動不敢動。她手指劃過他傷口處,他覺得很舒服。


    “夫君受委屈了。”元仲華看著他極輕地說了這一句。


    不知怎麽,高澄忽然心裏一痛,險些也落下淚來。他沒說話,隻是握緊了她的手。過了一刻,他俯低了身子,輕輕吻了吻她,又柔聲勸道,“睡吧。”


    元仲華許久沒得他如此親近,情不自禁脫口喚了一聲,“阿惠……”


    高澄眼看著元仲華沉沉睡去,他就坐在她的床榻邊看著她,他一直握著她的手。原本是累極了,但是就這麽安靜地坐著,看著元仲華恬淡的睡容,所有的疲累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經煙消雲散。雖然心潮淡泊,平靜如水,但沒有大起大落,反而心裏踏實。沒有極度的放縱,沒有極度的滿足,也就沒有那種淹沒靈魂讓人絕望的空虛感。


    任何事情在突然發生的時候都會因為難以讓人接受而未免使當事人驚恐。距離昭台觀大殿那一場震驚廟堂的鬧劇過去的日子不短了。當時濟北王元徽和太傅尉景兩人被抓了當典型而當場押入牢獄。此後,大將軍高澄鋒芒畢露,毫不容情地以雷霆手段分而化之,對不同情況的貪瀆之臣給了不同的懲處。


    濟北王元徽,家產雖被抄沒,但是人總算沒事而出獄,罰了不打,這也算是大將軍給天子和宗室留了麵子。高澄並不為己私,元徽作為宗室他蠹蝕的是元氏的社稷,說起來也真是齷齪。


    太傅尉景,雖然未被抄沒家產,但是其所隱匿戶口、田產、奴隸皆被大將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悉數收繳。渤海王、大丞相高歡從晉陽回到鄴城,以即將到來的帝後大婚為理由,叩請皇帝放尉景出獄。念在姊夫尉景對自己曾有養育之恩,如今尉景夫婦年邁而身有疾,高歡情願以己之身而代之受罰。這說起來都是私人理由,但是對於尉景不法,大將軍重懲的事,高歡未置一辭,顯然是以沉默支持了兒子。


    至於司馬子如、孫騰,甚至遠在河南的侯景,都是無比精明的人,個個看似誠惶誠恐地上表請求自貶,不過是明哲保身之計。皇帝自然會依大將軍的意思一一準了。但起複也不過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管怎麽說,眼下看來,就這一個回合,大將軍聲威大震,無人敢再小瞧這個少年宰輔。


    月色如銀,流光滿楹。渤海王府的主人,大丞相高歡在他處理公務的那個小院落裏與長子高澄共坐。


    “阿奴。”高歡喚道,滿是親切。


    高澄聽到了有點恍惚,父親很久沒有這麽喚過他了。


    “無論如何,吾念及爾姑父、姑母的養育之恩,也不忍讓他們傷心至此。”高歡不再提關於這次懲貪瀆的過程。他心裏當然也很清楚,兒子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有不可不為的難處。


    雖然他覺得兒子是心急了點,但也是勢在必行。隻是沒想到頭一個跳出來反對兒子的就是對他有養育之恩的姊夫尉景,這是他始料不及的。尉景反映之劇烈實是超出了他的想象。知道他一是貪財;二是不把兒子放在眼裏,覺得他畢竟年少。


    但是姊夫畢竟對他有恩,如今能如此觸動他心腸的人怕也不多了。


    “兒子知道阿爺有難處。這也沒什麽,國事是國家,家事是家事,阿爺隻管帶了兒子去給姑父、姑母賠不是,隻要姑父、姑母依家禮懲處,兒子都甘心領受。”高澄也知道,必得要讓父親心裏暢快了,也得讓尉景和高婁斤暢快了。依家禮懲處還能如何,他不過就是當作閉目不視、充耳不聞,忍過一時就是了。


    “也是為了不讓故舊寒心。”高歡略有無奈地向兒子解釋道。他年紀漸老,遲早要兒子替他上位。這些故舊絕對是離不了的,如果他們不尊少主,高澄上位也坐不穩。其實他倒覺得這次兒子聲威大震,讓這些人心裏有了敬服之意,知道少主不可欺,這也是好事。但也不能隻嚴懲不籠絡,這不是用人之術。


    “但憑阿爺安排吧。”高澄草草回道。在他心裏這事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他不必要總是糾纏在這兒。


    “汝心有何憂?”知子莫如父,高歡立刻就聽出來高澄有點心不在焉。


    “憂心宇文黑獺。”高澄也坦然道,“西寇如此衰微時尚能在潼關大勝,如不在此時讓其滅國,以後豈不更成大患?”


    高歡點了點頭,沒說話,這也是他心裏想的。


    父子兩個都沉默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治貪瀆不能過於迅疾,不能過於嚴厲,否則弄得四麵楚歌,沒等滅了元寶炬和宇文黑獺,高氏先就不知存亡了。有時候容忍是一種平衡。過於眼明心亮,容不得一點砂子,是愚人之舉。內憂外患至此,處處行步維艱,高歡心裏也深知兒子的不易。


    太傅尉景在鄴城的府第臨近魏宮,地處繁華街市。其門楣高大壯麗極為顯眼,鄴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甚至連渤海王府和大將軍府都沒有這麽奢華耀眼。人來人往之中,被大批仆役簇擁著的三輛牛車停在了太傅府第的大門外。三輛牛車裝飾並不十分華麗,但因前呼後擁一望便知不是普通人家。


    待車停好,三輛車中分別走下來六人:一對中年夫婦,兩對少年夫妻。女眷皆戴垂裙帽,看不到真容,隻能看到身姿窈窕,衣飾倒十分簡素。三個男子中有一個在人來人往中引得不少人駐足觀賞,人人皆歎為觀止,從未見男子如此美貌。


    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王妃婁昭君;大將軍、世子高澄,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二公子、太原公高洋,太原公夫人李祖娥。這六個人前後有序地進了太傅尉景的府第。跟從而來的仆役們都在外麵等候。


    元仲華和李祖娥都是第一次來這位姑父的府第。若說太傅府第從外麵看門楣奢華壯麗,那裏麵就更讓人驚歎不已。太傅府第內裏是重重疊疊的院落,第一次來的人若是沒有人引路很容易就會迷路。院落多到像是無窮盡。走了好半天穿房過戶才到了後麵的園林。


    自然早就有奴婢進去回稟了,太傅尉景和郡君高婁斤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出迎,不但沒有出府相迎,甚至都沒有在前廳相候。隻有仆從引路將渤海王高歡等人帶到了後園中。


    世子妃元仲華此行實在是勉為其難。第一她身子未愈;第二她自從那一日遭到郡君高婁斤的無端為難後就再也不想見到此人。但她也知道,今天大人公高歡帶著全家一起造訪太傅府第,肯定是為了賠情而來,不來肯定是不行的。如果真是如此,那最為難的一定不是她,一定是她的夫君世子高澄。元仲華所能想到的也就這麽多了。


    月光可能倒是此行人中最輕鬆的一個。太傅尉景貪瀆遭懲的事她當然知道。也隱約聽說了大將軍處治了太傅,至於如何處治的她並不知道,隻知道大將軍是以此立威了。說到太傅貪瀆不法,為什麽還如此理直氣壯地非要大人公高歡帶全家來請罪,照她想不過是這位姑父仗著對大人公幼時的養育之恩而索求回報。世子過於讓他沒麵子,所以必得從大人公身上找回麵子。


    太原公高洋一路緊跟父兄其後,一直沒說一句話。倒是他的長兄高澄知道自己今日必遭責難,所以反是坦然了。他的母親婁妃則是看起來麵色平和,其實心裏甚是氣憤,但婁妃是個極老成練達的人了,自然不會在麵上表露出來,她知道自己今天能做的就是不開口。


    這些人中唯有大丞相高歡情緒最複雜,有如了了心事、如釋重負之後的愧疚;也有無顏見長姊、姊夫的為難;當然也有些許對太傅和郡君的不滿。尉景貪瀆是觸犯國法,不該如此刁難自己的兒子。郡君更不該為此而撒潑。而摻雜在這些複雜情緒當中的,還有一些無奈。尉景和高婁斤,可能當今天下論起來也唯有這兩個人能讓權傾天下的渤海王、大丞相有這麽複雜的情緒了吧。


    六個人誰都不說一句話,好像走了很長很長時間,這園子也其大無比。園子裏亭台樓閣安置得密不透風,讓人頭暈目眩。身體尚未痊愈的世子妃元仲華幾乎要撐不住了。幸好走到一座樓閣前仆役停了下來。稟於大丞相高歡,他家郎主和主母都在樓閣中,然後便又進去稟報客人已到。


    高歡等人在外麵等了不大時辰,奴婢們簇擁、攙扶著郡君高婁斤出來了,卻並未見太傅尉景。高婁斤滿麵怒色,被扶著走下來,直奔高歡,看也不看別人,怒道,“爾還敢上門來討情?老夫婦當日真是不該收留爾,也勝似今日行將就木時還要受小兒輩折辱。”


    這話說的是不好聽,占盡了便宜吃不了一點虧,也不管自己是否有理便發脾氣。高歡卻賠笑道,“阿姊何出此言?”高歡是裝糊塗,婁妃等人個個心裏火氣上躥,但也隻能是強裝笑顏。“弟特來向姊夫請罪。”說著便要走上來。


    高婁斤卻挪步擋在門口怒道,“老婦隻恨當初多事收留爾,不然哪裏來的這個孽子!”說著便一眼盯上了高澄。她恨高澄勝於高歡。高歡怎麽說也是親弟弟,又是自己撫育長大的。高澄畢竟隔了一層,倒不是最憤恨他當眾無禮,讓夫君尉景沒麵子,最恨他的是將經營多年的隱匿家資收繳一空。當眾卻是並未查抄家產,還落了個寬仁的美名。


    高澄早就覺得讓父親如此謙卑賠罪,姑母卻一直不依不饒不是個辦法。他也知道,姑父、姑母心裏最恨的就是他一個人。這時見郡君矛頭所指,索性便上前幾步,斂住了性子道,“今日侄兒特為請罪而來,姑父、姑母要打要罰但請直言。”


    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高婁斤身上。那一****讓世子妃在庭院中跪了數個時辰,連皇帝的麵子都不給了,今日還不知道要怎麽辱罵世子高澄。哪知道高婁斤尚未出語,忽然聽到屋子裏麵傳來了怒吼。


    “豎子今已長大成人,又身居高位,誰打得你?何必來說這樣便宜話?做此惺惺態?”這是尉景的聲音,看樣子是對外麵的情景知道得清清楚楚,就是不肯現身見麵。


    這話聽得連高歡都是一怔。尉景的意思難道真是要杖責自己兒子?他忽然轉頭看看婁妃。婁妃也正看著他。婁妃並未說話,她自然知道,若是夫君高歡勸解都無用,那她再勸隻能是火上澆油。


    元仲華和月光都緊張起來。


    唯有高洋旁觀靜立。


    高澄先反映過來,向姑母高婁斤道,“既然如此,請姑母重懲,侄兒情願受杖。”說話到此,他不能食言。但以為仗責也不過是尉景想找回麵子的事,難道還至於真的下苦手?


    高歡等還是不明所以,都看著高婁斤。她是一個身患有疾的老婦,就算重杖責打,能有多重?若說全家出動,如此隆重坦誠請罪都不依不饒,那杖責高澄就真能解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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