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我往之間東魏軍也就越追越遠,雖然打得西魏軍節節敗退,但自己也遠離了河陰城。如果就是宇文泰和趙貴這一支西魏軍也就罷了,已經潰退,就不該再追窮寇。偏偏高敖曹不肯放手,而這個時候西魏督將李穆又率大軍增援。


    李穆的增援讓高敖曹丟失了收兵回河陰的最好時機。而且高敖曹並沒有見到高澄派來給他做先鋒、後來陳元康又命來給他傳令的武衛將軍侯和,所以就完全不知道高澄召他莫追窮寇、速回河陰。


    關鍵是想走也走不了,李穆以逸待勞,兵卒人人向東,奮勇而戰。既便高敖曹勇猛,也隻是一人,又失於急切,更是從虎牢匆匆奔襲而來,已經和宇文泰、趙貴激戰許久,並且沒有任何援兵,所以孤軍深入奮戰,力敵西魏軍多部的高敖曹已經是非常危險了。


    既便如此,高敖曹仍舊無負於東魏第一猛將的盛名。東魏以少敵多,高敖曹一個督將率領東魏軍殘部與宇文泰、趙貴和李穆戰在一處。所幸最終還能殺出重圍,集結殘部向河陰城撤退。


    河陰城中的情況,高敖曹一概不知。


    侯景還候在縣衙內宅庭院裏的時候,突然接到了守城副將派人送來的消息:大都督高敖曹潰敗,已到河陰城外,而西魏督將李虎後繼追擊,也緊隨其後快要到河陰城了。


    屋子裏麵,金瘡醫全神貫注,手上力道略略加重,一邊盯著創口,一邊繼續將箭簇啟出。血肉翻飛,連帶著繼續皮開肉爛,此時的目的不是保護皮肉,是將此異物取出。


    陳元康看著高澄又轉成了麵色慘白,汗出如漿,整個人都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束著的發髻很淩亂,散碎落在額角上的發絲都已經被汗水粘在了額頭上。創口不斷有血滲出來,即便是醫正灑了止血藥粉也並沒有完全止住。無人能顧及於此,白色的中衣挨近傷口的部分已經要被鮮血染透了。


    最讓人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因為創口開的不夠,箭簇在啟出一半時卡住了。這次金瘡醫下手更是利索,伸左手接來柳葉刀一刀下去加大創口,同時右手持叉等待。等到創口開到足夠大,右手使力,一瞬間加大力道把箭簇完全啟了出來。


    盡管這中間醫正又噴了茴香劑,止血藥粉,但鎮痛沒起一點作用。箭簇被拔出的一瞬間,劇痛達到了頂點。


    “殿下!!!”忽然榻上的大將軍高澄大呼了一聲,然後便暈過去人事不知了。


    這一聲疾呼聲高震梁,可見他是集中了所有的力氣去抗拒這種痛楚,而且他所有的力氣在這一刻全部傾瀉而出了。


    太醫令、醫正、金瘡醫倒沒在乎大將軍口裏喊什麽。傷者痛到極處時呼喚什麽人這是很常見的事,無非就是什麽心裏最重要或是最惦記的人而已,但這都與他們無關。醫官們反倒心裏輕鬆了,因為箭簇啟出,沒出意外,傷者隻要外敷內服好好休養,就沒事了。尤其是大將軍這樣年少體健者,別看此時傷處嚇人,恢複起來也是很快的事。


    高澄這一聲大呼倒把陳元康也給驚著了,看著暈過去的世子,陳元康心裏這時明明白白地知道了,原來世子心裏最惦記的人就是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


    也許是因為高澄這一聲驚呼聲音太大了,把候在庭院裏的侯景也嚇了一跳。他剛剛吩咐了來回稟消息的人:暫不開城門,以免西魏軍也趁隙而入。


    聽到大將軍高澄的聲音,侯景心頭顫動,連最深的心思都被驚動了。好在他頗有定力,鎮定下來忽然很好奇。於是叫仆役來問了問屋子裏麵療傷的情況。知道是大將軍沒了止痛的藥劑,忍不了痛,痛極而呼,侯景心裏又興奮起來。他原以為高澄已經將南梁的溧陽公主拋開了,沒想到這麽痛極而呼的時候居然第一個想起來還是溧陽公主。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


    河陰城外,漆黑的夜裏,好不容易趕到河陰城下的高敖曹算是勉強喘了口氣,立刻命人去叩城門,說是大都督高敖曹率兵而歸,命守城士卒馬上開城門。


    高敖曹甚至根本就沒想過要讓城上士卒去回稟河陰城的守將。他也根本不記得這時河陰城的守將是誰。難道他要說開城門,還有誰敢不開嗎?


    然而事情就是這麽事與願違,就是這麽出乎他的意料。高敖曹在其遭逢危難的時候才明白,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在他掌控之中。而他所不能掌控的那部分,原本以為並沒有多麽重要,其實卻重要得足以讓他傾覆。


    西魏督將李虎抓住時機已經追到了河陰城下。隨之而來的是如潮而至的西魏大軍。高敖曹此時所攜乃殘兵敗將,李虎卻是挾威乘勝而來。西魏諸督將是輪翻而戰,高敖曹卻是始終一人。更要命的是,此時河陰城城門緊閉,並沒有開門接納,甚至沒有一兵一卒出來幫著高敖曹抗擊李虎。就好像河陰城是座空城,沒有人聽到城外兩魏軍大戰一般。


    師勞兵疲,又是敗軍而歸,高敖曹再勇猛也是個血肉之軀,自然敵不過這個時候確實如狼似虎的李虎所部。於是潰退之軍再遭重創,高敖曹身邊幾乎被殺得全軍覆沒,隻剩下十數人誓死護衛主將。


    高敖曹無奈之下向河陰城西而去。連年戰亂,村舍廢棄,已無人居,高敖曹與這最後的十幾個人躲入村舍。知道大勢已去,這時高敖曹反倒冷靜、鎮定下來了。


    暫時西魏軍還未追至,這也是最後的寶貴一刻了。已經疲憊到極點的高敖曹下馬到殘垣斷壁下休息片刻,其實心裏已經在想著如何安排後事。將軍百戰死,事到臨頭倒也無所懼,隻是有些事情太蹊蹺。


    郊野荒村此時此刻格外寧靜。漆黑的夜裏,天幕中的微微一抹下弦月也像是酣睡了,不知道為什麽讓人映像深刻。滿天的星鬥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誰也難以置信,這將是一個結束。原本的司空見慣已經成了最後的風景。


    高敖曹倚坐在斷壁下,閉上眼睛,困倦頓時襲來。不覺得冷,是因為不在乎,要在乎的事太多了。如果這隻是一場夢,他能在榻上安眠,飽睡一覺醒來,他願意精神百倍地重率東魏大軍與西寇一決生死。


    但是沒有這個機會了,他心裏很明白。閉上眼睛都是一幕幕前塵往事,以往的高敖曹多麽快意恩仇。忽然覺得口渴極了,他睜開眼睛,四處望了望。身邊就是那幾個同樣累到無法再起身的將士兵卒,最後跟著他的人。


    “大都督,大將軍為什麽不肯開城門?”一個看起來年紀尚輕的軍卒很認真地看著高敖曹問道,他的目光很執著。


    高敖曹瞪著本身就又圓又大的眼睛,真的像鎮墓獸一樣怒目圓睜,他的心思也歸結到這一點上了。為什麽河陰城的城門不開?這士卒的問題對他是個提醒,他最想明白的就是這個。他不怕死,人生自古誰無死,但他究竟為誰死?究竟死於何人之手?他當然不會真的以為自己就是死於西寇李虎之手。


    “大都督……西賊來了……”忽然一個緊張又有意壓低了的聲音打斷了高敖曹的思緒。


    高敖曹一把將剛才問他問題的那個軍卒扯過來,在黑暗中瞪著他低語道,“河陰城的守將是誰?”


    軍卒身份低微,以前從未這麽近距離見過這位殺人似狂魔的大魏第一猛將。但他年紀雖輕此時麵臨生死竟也能把持得住不慌亂,想了想回道,“聽將軍說是濮陽郡公。”


    這軍卒口中的將軍應當是一位偏將、副將,如果說是“濮陽郡公”,必是侯景無疑。


    高敖曹心裏是說不出來的遺憾痛恨。他與侯景無恩無怨,侯景為何要將他拒之城外?不是侯景是誰?真的是大將軍高澄?他第一直覺是不相信,也不願意相信。他和高澄從前有隙,但在他心裏已經是化幹戈為玉帛,他是真心相待的。高澄又為何要將他陷入危境?


    耳中聽到呐喊聲已經近了,知道躲也無益。“活捉高敖曹!”的聲音聽得真真切切,真要被活捉,落入西賊之手必定受辱,他高敖曹豈是能受折辱之人?


    “大都督……”軍卒仍被他扯著,因為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而渾身顫抖,聲音也微顫。但是他並沒有甩開高敖曹自顧自地逃命。顧不上已經淚流滿麵,橫下心來聲音發抖地大聲道,“大都督,趁著西賊未至速速離開此地,我願意護衛大都督,就是丟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高敖曹踉蹌起身。在他生命的盡頭,還有人肯這麽真心相待,願意以命相贈,這時他恍然明白,一個人的生命是何其寶貴。從前他從來視人命如草芥,隻有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才知道在他眼中的草芥在別人眼裏是多麽珍貴的東西。


    他休息好了,既然是武將隻能站著生,如何能坐著死?更不能讓人笑他臨陣脫逃,壞了名節。


    “大都督!”十幾個將士軍卒圍上來,齊聲請道,“願與大都督共生死!”


    這對於即將結束生命的高敖曹來說是最大的安慰。


    他環視一遍,甩開那仍然扶著他的那個年輕軍卒,忽然向著他一拜。


    那軍卒驚愕不已,說不出話來。他當然也知道這個鎮墓獸大都督的惡名,不明白他為何如此。


    其他將士軍卒都安靜下來,看著高敖曹。


    高敖曹直起身,看著那軍卒,“高昂有死而已,但不甘為人構陷,若能細訴於高王,高敖曹死也感激不盡。”


    原來如此。人之將死其情也哀,那軍卒受此重托頓時心中熱血沸騰,說不出話來,隻點了點頭。


    高敖曹清清楚楚看到他點頭,心裏牽掛盡去,不再猶豫,轉身迎著喊殺聲大步走去,大喝道,“提我的朔來!”


    軍卒拿來馬朔奉上,高敖曹順手抄在手裏,沒有止步,沒有猶疑,沒有畏懼。高敖曹以一根馬朔聞名天下,自然會倚仗這根馬朔到最後的生命終點。死於戰場,對他來說沒有遺憾了,甚至是最大的幸事。


    西魏軍的喊殺聲震耳欲聾,數不清的人影已經圍攏過來,高敖曹的背影卻形單影隻,隻是一人。


    天色蒙蒙轉亮,河陰縣衙變得安靜異常。不隻是異常,甚至帶著詭異。


    後宅庭院裏一個人也沒有,連仆役們都知道刺史侯景在此守候了一日夜,竟因為過於擔心大將軍的傷勢,在金瘡醫啟出箭簇知道無恙後由於過分得欣慰、後怕、悲喜交集而一時情難自已,暈過去了。人事不知後就被抬出去回到自己的駐地休息去了。


    不知道刺史侯景什麽時候會醒來,但是大將軍高澄卻一直未醒。


    那間屋子裏陳元康、太醫令、醫正、金瘡醫、仆役都沒敢離開。天色轉亮,燈燭滅了,屋子裏還是略有昏暗。屋子裏也安靜得像是沒有人一般。太醫令、醫正和金瘡醫都忙碌了許久,這時見沒有異常情況,雖然不敢離開,但也精神放鬆下來,隻是昏昏欲睡地守在這屋子裏。


    仆役們侍立在不顯眼的角落,隨時等候吩咐。


    隻有陳元康一直守在榻前精神百倍,不敢有一刻放鬆。


    躺在榻上的高澄因為失血過多依舊是麵色慘白,閉著眼睛沉睡時尤其顯得虛弱無力。包裹住的傷口因為流血不止,血跡浸透出來甚是嚇人。幸好那些止血的藥粉還是有了效力,總算是血流得少了些,有止住的可能。


    陳元康又伸出手撫了撫高澄的額角,還是有些過熱。但看他睡顏倒也安詳。昨夜啟出箭簇後因為劇痛而暈迷,並且流血不止。太醫施救,漸漸止血,高澄也醒過來了。倒沒說什麽,不久又因為過分的勞累而睡著了。這一睡就到現在都沒醒過來,實在也是因為連日來沒好好睡過一次,又心裏憂慮太重難以安睡。


    那件滿是血汙的中衣因為之前不停失血而被血跡漫漶得不成樣子,後來就被脫掉了。這時高澄****上身被棉被包裹著躺在榻上沉睡。棉被不知是從哪裏找來的,看似冷硬似鐵,想必包裹在身上也不會舒服,沉睡中的高澄卻渾然不覺。


    看世子睡得安穩,陳元康吩咐了太醫令好好守護,自己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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