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不知在什麽時候西沉了。仁壽殿的庭院中暗淡下來。起了風,滿地的金黃色葉子被吹得隨風而舞。誰還會留意此時的詩意美景?


    仁壽殿,本來是天子的內寢,防範嚴密,不容人輕易親近。但現在的仁壽殿庭院裏已經滿是人,兵卒持戈踐踏,臣子耀武揚威,元氏小皇帝已死,起源於拓跋氏的元魏已經如同漸落的夕陽一樣,注定了隻有墜落的命運。


    所謂太上皇帝元善見也好,所謂新皇帝高洋也好,兩帝並立,同在一室爭雄,和市井匹夫爭利無異,又讓人覺得可歎、可笑。


    仁壽殿裏所有的人心裏都明白過來,他們在潛意識之間其實等的都是這一刻。


    宮門打開,高歸彥驚恐地看到橫衝直入的居然是他的族兄、大都督高嶽。難道他也是來給新皇帝進獻新功勞的?


    高歸彥一眼看到元氏太上皇帝元善見,他心裏有了主意,同時就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劍。


    高嶽也是身著鎧甲,風塵赴赴而來,不知道他剛才做了什麽,現在才來必有深意,看起來是胸中篤定的感覺。高嶽一邊往庭院裏走一邊用眼睛一一掃過所有人。


    他既沒有把太上皇帝元善見放在眼裏,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因為沒找到他要找的人,高嶽大呼道,“太原公高子進何在?”


    高歸彥大怒道,“高洪略,主上的名諱你怎麽能隨意亂呼?”他一邊說一邊轉頭看殿內,並沒有看到高洋出來。


    高嶽停下來,乜斜著他嗤笑道,“高仁英,爾也是我親自教養長大的。至於今日,爾長成狗彘不如之人,實乃我之恥也。進讒、諂媚之徒也妄圖操縱權柄,希圖擁立之功扶立新天子?”


    高嶽一邊說一邊仗劍逼近高歸彥,他心裏恨透了這個小人。“既便要廢了傀儡,改朝換代,擁立新帝這事也輪不到你來。我乃獻武王之族弟,追隨獻武王開疆拓土,執掌朝儀,才有今日之邦國安定。爾狗彘之小人,除了陰害他人,有功勞?”


    高歸彥“唰”地抽出劍來,指著高嶽結結巴巴地道,“高洪略……你……我……我也是獻武王族弟,二公子也是獻武王之嫡子……”


    這時高洋終於從殿內走出來。他目光呆滯,立在簷下。


    看熱鬧的月光向他微笑道,“看來皇帝陛下這個帝位不易穩固。眾心都在齊王,爾想謀奪也是不易。”


    高洋被月光的話刺激得驟然大怒,清醒過來,高喝道,“朕和大兄一樣也是皇考之子,高氏基業歸於朕有何不可?!”


    高嶽見高洋終於出來了,他丟開高歸彥,昂首盯著立於石階上的高洋大聲冷笑道,“獻武王之子又如何?世上哪裏有那麽多理所當然之事?爾乃有野心無抱負之小人。胸無天下,心無生民,忌恨陰毒之人安敢妄稱天子?小人當政為庸主,小人在側為佞臣,我今日先清除禍患,再擁立明主!”


    高嶽說話時手中一點也不慢,轉身就一劍刺向了高歸彥。這一劍正中高歸彥的心窩。高歸彥終究還是慢了一步,手中的劍跌落在地。


    高洋被元仲華的死刺激得已經是神智失常,再見高嶽突然反叛,高歸彥被殺,他頭痛得如同炸開了一樣,忽然雙手抱著頭大呼,“大兄!大兄!大兄!爾何故死不瞑目?!”


    月光提弓上前,大怒道,“癡人,你要是再說齊王一句,我便用金丸射穿你雙目!”


    元善見看到眼前場景知道元魏的末日就在眼前了。他本就是個傀儡天子,哪裏還能有力回天,隻能悲聲大笑道,“孤生在此世,縱然無力回天不是孤之過,也總是愧對拓跋氏先祖……”


    林興仁滿麵是淚地扶住他。


    高洋一把扯落了頭上平冕砸落在地,向著士卒、侍衛、隨從等吩咐道,“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朕現在是天子,高氏之資財,大兄之產業,誰若敢覬覦,朕必將他們滅家誅族。”他轉身指著殿內“快將公主移到榻上去!朕既然是皇帝,以後仁壽殿便是朕的寢殿,大兄之子、女日後便是朕之子、女。”


    高嶽冷笑著走過來。


    月光也嗔目結舌了。


    大敞的宮門又湧入了許多的亂兵。高嶽第一個反映過來,赫然看到太保孫騰走入仁壽殿的庭院中。


    月光一眼看到孫騰身後走進一個白衣人,她頓時淚蒙雙目,視線模糊,整個人幾乎要虛脫了。


    這一場魏宮的慘變,被踐踏之地無數,身死之人無數。高澄走進來時和眼前場景格格不入。他還穿著白袍,頭上戴著逍遙巾,就像是個閑散世人。


    “高郎!”月光脫口喚他,不管不顧地飛奔上前。從前所有的不在意,不在乎經曆一場生死考驗全都變成了在意、在乎。


    可不知為什麽,左衝右突,總有人擋在她前麵,她無論如何也接近不了高澄。


    元善見木然地看著孫騰。社稷、天下早已經與他無關了。高歸彥翻臉在先,高嶽不屑在後,現在孫騰再是什麽樣的態度他也不在乎了。


    高洋看到孫騰卻格處欣喜,狂笑起來,一邊跌跌撞撞地走下石階向孫騰奔來。“孫太保……孫太保……”他頭上平冕被扯落後再穿著天子袞服,又是一副瘋態,就顯得格外怪異。


    孫騰倒是神色和霽,笑盈盈上前喚了一聲“太原公安好?”對高洋很關切。


    高洋聽到“太原公”三個字麵色突變,指著孫騰怒道,“朕是天子!”他突然看到孫騰身後沒說話卻一直站在那兒看著他的兄長高澄,立刻如見鬼魅一般。


    高澄是是他與生俱來的惡夢,揮之不去。


    高洋抱頭轉身向殿內奔去。


    孫騰提著劍想追上去,高澄製止了他,自己向殿內走去。


    阿孌看到高澄終於現身,回頭再看看地上的元仲華,止不住悲聲大作。


    高澄看到阿孌先是心裏鬆口氣,但立刻警覺她這樣失聲大哭必有緣故。


    雖看到阿孌,但並沒有看到元仲華,阿孌一個人站在這兒做什麽?


    他止步看著立於殿門口的阿孌,突然生了懼意,目光不敢往她身後看。勉強微笑問道,“王妃呢?她在哪兒?她可還好?”他聲音裏有控製不住的輕微顫抖。


    阿孌淚眼朦朧地看著高澄說不出話來,隻能向殿內的昏暗處指了指。


    高澄費力地把目光移向她身後。開始時什麽也看不清楚,他雙足如灌了鉛一般,一步一步將自己挪入殿內。


    看到那地上躺著的人,他又一步一步走過去。怕是元仲華,既不敢看又不能不仔細去看。


    果然是元仲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高洋正在解她的衣裳,口中念念道,“阿姊,你的心是朕的……是朕的……”高洋一邊解衣裳一邊又忽然大呼,“拿匕首來!快拿匕首來!朕要把公主的心剖出來帶走。”


    高澄心裏猛然一沉,大步奔過來,一把將高洋淩亂的頭發狠狠地揪住,迫他轉過來對著自己。高洋跪在地上被扯著頭發仰視著兄長,口中還在不停地絮語,“朕是皇帝……朕是皇帝……朕是皇帝……她的心是朕的……朕要把她的心帶走……”


    高澄俯身看著他,“家奴就是家奴,你就是做了皇帝也是家奴的心思。我從來不曾小看你,隻因為你是我弟弟,所以才處處提攜,事事容忍,隻期望你能以高氏基業為重,沒想到你心急如此……”


    高洋已經一大半糊塗,無法再回答高澄的話。他多年處心積慮,今天一日便敗。心腹親信反目,摯愛身死,孤立無援,不得人心,他想要的幾乎已是不可得。他的算計處處落了空。


    高澄見他毫無反映,隻是不停地念著“朕是皇帝”,他怒道,“不許你再碰她。”他拎著高洋將他狠狠地甩了出去。


    高洋跌落在地時撞到了什麽,滿麵是血。抬頭卻看到太尉司馬子如等幾個故舊臣子奉王太妃、自己的母親婁夫人已站在殿外。


    亂兵都已退出了庭院。劉桃枝把齊王世子、四郎君阿肅、小郡主無邪都已護送出去。


    此外隻有月光及她的婢女桃蕊。


    高歸彥的屍身也被處理了。


    混亂過之後,除了灑落在地的血跡,看不出剛才曾經發生過什麽。


    高洋透過臉上的血跡看到母親婁夫人冷冷盯著他。他半滾半爬至婁夫人麵前,“朕是皇帝,母親一樣是皇太後,母親為何隻愛大兄?”他一邊說一邊伸手來扯婁夫人衣裳。這是他糾結一生的心結。


    婁夫人一腳踹開了高洋,以免他身上血跡沾到自己。她連說話都懶得再和他說,隻向高嶽吩咐道,“爾乃族叔,此子瘋癲至此實在是不能無人照顧。”


    婁夫沒看到高洋臉上血淚交流,絕望地看著她。她抬頭看看殿內高澄的背影,又向司馬子如、孫騰、高嶽等幾人吩咐道,“天命至此,新開大統,皆是順天應人之意,日後不能再有此等人為害天子。”


    幾個人雖然心裏寒顫,但個個都是曆盡宮變,見多了血雨腥風的人,唯有心裏感歎。


    高嶽奉命將高洋帶了出去。


    高洋雖已瘋癲,但最後看母親那一眼還是難以割舍。


    月光走到殿內,在昏暗中看著高澄的背影。高澄渾然不覺身後有人。他已經心裏大亂。


    高澄俯身將元仲華從地上抱起來,走到大床前輕輕放下,然後再仔細看。


    元仲華麵頰略有浮腫,整個看起來麵色極其不正常,顏色呈紫色,她閉著眼睛,一點知覺也沒有。高澄顫抖著摸到了她的手,手是冰冷的,又摸上她的臉,臉也是冰冷的。


    “殿下……”高澄輕輕喚了一聲。


    沒有回答,什麽也沒有。元仲華像是假的,不真實的存在。


    “殿下!”高澄撫著她的身子大呼。


    聽他呼聲悲淒,痛自肺腑,月光心裏從來沒這麽銳痛過。


    元仲華還是一動不動,一聲不應。她衣衫不整,是剛才高洋解開的。高澄雙手抖得厲害,勉強幫她整理好衣衫。


    突見她脖子上還纏著白帛,立刻便明白了。


    高澄勃然大怒,起身走出殿外。


    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月光幾乎被他撞到,高澄對她視而不見。


    孫騰守在殿外門口。


    阿孌看到郎主走過孫太保身邊時驀然出手奪過孫太保手中的劍,然後便持劍向庭院中的元善見走去。


    婁夫人看到此舉,低聲向司馬子如等人吩咐了幾句什麽,所人都退出仁壽殿的庭院外麵去。


    這樣的場麵,越少人看到越好。不然會為人所利用,成為名聲之累。


    出了仁壽殿的宮院,婁夫人又低聲向司馬子如等人叮囑:魏室失德,渤海王、大丞相高洋弑殺昏聵之君。


    反正篡逆的事是做了,不妨髒水都潑在高洋一個人身上。這樣至少保全高氏一族和高澄少被牽扯。


    靜靜的庭院中更昏暗了。太陽火紅的一團,在天邊馬上將要墜落下去。它幾乎已經喪失了光芒,無力再照耀大地。


    風更大了,吹得公孫樹上的葉子紛紛掉落,滿地落葉起舞。


    元善見麻木地看著高澄走過來,他手中的劍寒光閃閃,比夜更冷。但是他一點也不害怕。


    “高子惠,你終於要弑君了。”元善見淒愴笑道,“孤情願死在你劍下,讓你一世背負汙名被後人詬病。”他現在已經不怕死了。


    林興仁推開元善見攔在前麵,指著高澄怒罵,“高賊,爾今日弑君,明日何人殺汝?!”


    林興仁話音未落,高澄已經一劍刺入他心窩。毫無猶豫,既準又狠。


    林興仁又冷又痛,卻反而費力地擠出笑來,“奴為天子而死……是盡忠……”他倒落於地,努力看向元善見,“奴與世子……一同長大……”


    元善見唯見這個陪他一同長大,一同入宮,一同過了這麽多年傀儡生涯的宦官死於麵前時才麵色驟變,痛呼著撲上來。


    林興仁微笑著閉上雙眼。他死是為主進忠,他的死如果能喚醒元善見奮而反擊,以元善見的實力,倒有可能是高澄死於元善見之手。


    齊王妃元仲華是他親手殺死的,給了高澄如此致命一擊,他也能死而瞑目了。


    還在大殿門口站著的阿孌驚恐地看到,元善見像是發怒的野獸一樣撲過來,徒手來奪高澄手中的劍。


    “孫太保!”阿孌脫口大呼。孫騰就站在殿門的另一側。


    孫騰手中提著枳木大弓,他的神情比阿孌還緊張。弑君對他來說不是可懼之事。隻是高澄和元善見身子幾乎挨在一起,並且相交手時兩個人時時變動,他並沒有十分的把握。萬一誤傷高澄,那是不敢想象的事。


    而且,孫騰心裏明白,高澄必定是希望自己來解決這個後患。


    阿孌也忽然住口了。她想起王妃之慘狀,也能明白這時候高澄的心情,想必也不希望有人來幫他。阿孌下意識地回頭去看殿大床上的元仲華。


    隻有月光,一心在高澄身上,沒想那麽多。她將金丸按在弓弦上抬起手來。桃蕊一把扯落了她的手臂。


    元善見奪劍未得手,緊接著就一腳踢來。


    高澄閃開了,也毫不客氣一劍直刺他胸口。


    元善見一把擎住了他的手腕冷笑道,“高子惠,你既然早就存了殺孤的心思,還何必演戲至今日。你比高子進更不堪。”


    高澄也同樣恨恨道,“我之婦是汝親妹妹,你竟如此狠毒。殺妻之仇豈能不報?”說著便借著這近身的機會抬膝頂上元善見腹下。


    元善見抓著他手腕不放,閃身躲開,一腳踢中了高澄膝上。這一腳踢得用盡了力氣,高澄腿上一軟身子也跟著倒下去。


    這時阿孌從殿內奔出大呼道,“郎主!王妃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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