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停止,牢房裏驚慌的喊聲響成一片,煙霧滾滾無法散去,刺鼻的硝煙夾雜著濃重的血腥令人窒息。緊鎖人犯的手銬腳鐐被匆促打開,近百名絕處逢生的人犯在張先生和赤衛隊員的指揮下匆匆逃生。


    吳銘在兩名同牢人犯的攙扶下最後離開,踏著灘灘血跡艱難走出地獄般的牢房,刺眼的陽光射得人睜不開眼睛。


    院子的紅土地麵上散布著死狀怪異的屍體,有腦袋被槍子打爆的,有胸腹被大刀捅穿內髒橫流的,還有個被大刀砍下的猙獰頭顱麵目朝天的,驚魂未定的吳銘沒能多喘幾口氣,城中又傳來聲聲哭喊和滾滾濃煙。


    隨著幾名握刀漢子的快速到來,小院內隨即一片混亂,叫喊聲中,迷迷糊糊的吳銘被人潮裹挾著一路向西狂奔,亂哄哄逃出西門後繼續沿水塘狂奔,直衝到王家山下的祠堂前麵才停下喘息。


    吳銘喘息稍定,艱難地從癱倒一地的雜亂人群中站起來,這才發現固定斷臂的布巾不知何時被扯落,腦袋上傷口已經裂開,痛得他呲牙咧嘴差點背過氣,想叫都叫不出聲音。


    城裏的槍聲密集響起,躺在地上喘息的眾人亂哄哄地爬起來驚恐眺望,隻見一名手提陳舊步槍的年輕人從西門外飛奔而至,跑到焦慮的張先生和另外一個中年人麵前匆匆通報。


    邊上的吳銘聽了很久才知道,被方誌敏率領的弋陽縣赤衛大隊打出上饒的敵軍開始反撲了,損兵折將的上饒縣長汪東翰和守備團長楊誌生率殘部逃出城東不久,便與東麵前來增援的靈溪鎮民團匯合,雙方隨即收攏人馬合並一處,糾集兩百餘條人槍祭出重賞,現已調頭打回縣城攻入東門。


    張先生和身邊的赤衛隊聯絡人略作商量,立刻下令集合傷員做好撤退準備。吳銘身上很快多了件殘舊長衫,在一名同牢漢子的幫助下,匆匆用布條重新包紮斷臂吊在胸前。


    吳銘佝僂著疼痛的身軀緩緩站起,遙望已經燃起團團衝天大火的縣城發愣。邊上觀望的人痛快地議論起來,有的說看縣衙燒起來了,有的說起火的像是縣長汪東翰和幾個富紳的府第,至於大火是否會波及周邊民居,沒有人去關心,自顧不暇的吳銘也沒精力多想,估計出了牢房就四處奔走的張先生也無法顧及。


    突然,脫離牢籠的近百名人犯在一陣轟然驚叫聲中逃走大半,剛才一路架著吳銘逃命的兩個難友也沒了蹤影,身邊唯一的難友偷偷告訴吳銘:“都跑了,都跑了!我認出領頭跑的大胡子是山大王,外號叫‘爬山虎’。”


    “你……為何不跑?”吳銘關心地詢問。


    “老子要家沒家要錢沒錢,爛命一條,往哪跑啊?跟著共產黨走算了,起碼他們人多勢眾有刀有槍,命好的話頂過這關,說不定還能吃幾餐飽飯。”疲憊的難友說完,看吳銘沒什麽事也就轉身離去。


    吳銘望向濃煙滾滾升騰的縣城,感覺兩天來的一連串遭遇恍如夢境,要不是腫脹的腦袋和胡亂接上的斷臂不時傳來陣陣刺痛,他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而且還是活在這個匪夷所思的亂世。


    遠方的槍聲仍在繼續,視野中濃煙滾滾的老城無比真實,真實得如同不斷襲來令他痛切骨髓的渾身傷痛,如同自己這雙陌生的長滿老繭的手和開裂的赤腳。


    恍惚中,吳銘下意識地搓搓腫脹的眼睛,不停眨眼茫然四顧,依稀可見前方老城牆頹敗的殘跡,四周雜亂無章的低矮瓦房,凹凸不平彎彎曲曲的狹窄道路,以及遠方延綿不斷的山巒。


    上饒縣城上空濃煙滾滾灰燼飛舞,一群群受驚的野鳥哀鳴著飛往北方,肮髒的路口以及殘垣斷壁之間連人影都難得看見,隻有幾隻土狗夾著尾巴哀鳴逃串。


    槍聲越來越近,三十幾名端著長槍或手提大刀的漢子在遠方路口處飛奔而來,繞過前方池塘很快到達吳銘站立的前院,每個人臉上都染上了硝煙,氣喘籲籲汗流浹背,其中幾個放下背上血糊糊的傷員,一屁股坐到地上急促喘息,其他人連忙圍住傷員大呼小叫。


    祠堂內淩亂的腳步聲陣陣傳來,衣衫繁雜的赤衛隊員迅速圍攏,走在前麵唯一穿著灰色補丁軍裝的中年漢子幾步跳上石桌,扯開嗓門向眾人通報:“同誌們,敵人得到東麵靈溪民團的增援,如今敵眾我寡,為保存力量,黨委緊急會議決定:暫時放棄占領上饒城,撤回弋陽根據地繼續革命,同誌們立刻做好撤退準備!”


    中年漢子跳下石桌,祠堂內外頓時一片忙綠。


    張先生與發令的中年漢子商量幾句,便匆匆來到吳銘身邊,檢查完吳銘手臂和腦袋上新纏繞的布條,直起腰扶了扶眼鏡:“吳兄弟,本想帶你一起走的,但是敵人來得太快太多,搞不好我們撤退的路上還要打仗,所以隻能把你留下來。”


    看到吳銘一臉浮腫毫無反應,張先生搖搖頭擔憂地說道:“煌固鎮惡霸劣紳陷害你私通共產黨,加上這次我們的隊伍攻城劫獄,打死不少敵軍官兵和劣紳,抄走國民黨縣長和幾家惡霸劣紳的財產,他們惱怒之下肯定要報複,所以,近期內你千萬不要回家,跟著我們留下的同誌和傷員進山躲一段時間,至於以後怎麽辦,等你傷好了再說,我們共產黨的隊伍是天下勞苦人民的隊伍,等你傷好之後,歡迎你這樣苦大仇深的年輕人加入進來。”


    吳銘心情格外複雜,嘴巴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


    張先生哈哈一笑:“別擔心,熬過眼前這關就好,相信我們還會見麵的,像你這樣堅強的年輕人不多啊,哈哈!對了,你識字嗎?”


    吳銘的腦子混亂無比,不知該如何回答才是。


    張先生見狀低聲笑道:“沒關係,我們隊伍裏很多同誌也不識字,但不妨礙我們鬧革命求翻身,不過你還年輕,有機會的話不妨學習文化,對你今後的人生有好處。”


    吳銘茫然地點點頭,張先生把他扶到一排擔架前,對跑過來的矮壯中年人吩咐道:“老宋,這位吳兄弟是本地人,被煌固鎮劣紳以通共罪陷害,在牢裏受盡折磨都沒倒下,是條漢子,今天我把他委托給你們上饒的同誌,讓他暫且和傷員一起轉移進山,時間緊急,別的以後再說,抓緊時間快走吧!”


    “特派員放心,我們會照顧好他的。”老宋大聲回答,招呼手下夥計抬上傷員立即起程,最後親自攙扶吳銘匆匆離去。


    跟隨擔架向北走出十餘步,恍恍惚惚的吳銘突然轉過身,輕輕推開攙扶的老宋,轉過身凝望目送自己的張先生,咬緊牙關忍著疼痛深深彎下腰,給張先生鞠躬致謝。


    張先生含笑揮手道別:“快走吧,來日方長,保重啊!”


    不遠處的青鬆看到這一幕,吩咐身邊夥計幾句,快步來到張先生身邊站定,望著老宋攙扶著走遠的吳銘頗為感慨:“這小子挺懂禮數,看樣子是個性情中人,不枉救他一場。”


    “是啊!傷成這樣也沒忘記禮數,我覺得他是個好苗子,有培養前途,要不是他受傷太重行動不便,我真想帶著他走。”張先生頗為感歎。


    青鬆一把擦去臉上的汗珠,疑惑地望著張先生:“不會吧?直到現在,我沒聽到這小子超過三句話,傻裏吧唧的值得你這麽看重?”


    “他不傻,估計是傷得太重,沒緩過來罷了,走吧。”


    張先生轉過身,和青鬆一起走向不斷撤下來的赤衛隊員,很快混入百餘名手握步槍、鳥銃和長矛大刀的赤衛隊員之中,如風一般向西狂奔。


    ######


    城北十六公裏,太平嶺。


    夜幕降臨,南麵縣城的大火與濃煙已經無法看到,夜幕下群山如黛,風過竹林的沙沙聲漫山響起。


    逃亡的眾人已經拐過了三道河灣,翻過五個小山包,終於登上太平嶺山坳。氣喘籲籲的老宋把吳銘扶到道旁大樹下歇息,轉身跑下山坳,幫助精疲力竭落在後麵的夥計抬擔架。


    吳銘全身濕透,神誌迷糊呼吸急促,抱著斷骨移位的左臂,痛得他蜷曲在樹根下不住呻吟。


    老宋很快回來,伸出粗糙的大手扶起吳銘的腦袋,將裝滿山泉的竹筒送到他嘴邊:“你得咬牙頂住,先喝口水歇口氣,完了還得接著走,這地方不穩妥,再走七裏路到了太金山那邊才能歇下,隻有到了地方,我們能安頓下來。”


    吳銘在老宋的幫助下喝下半竹筒水,強忍劇痛低聲致謝:“謝謝!我頂得住。”


    老宋咧嘴一笑,一臉的皺紋幾乎擰在一起:“你是煌固鎮的?怎麽我沒見過你?”


    吳銘垂下腦袋,搜索腦子中模模糊糊的印象:“我是……在吳家村……”


    老宋想了想微微點頭:“吳家村?記起來了,從鎮子向西走三裏多路,翻過社公山不遠就是,你們村在吳家塢北麵五裏左右,十幾年前,吳家大族遷往南麵河灣修建吳家塢,你們村就沒剩下幾戶人家了,對吧?民國十五年我去過你們村收茶油和山貨,哈哈!好了,忍一忍慢慢站起來,再坐著等會更走不動了,到山裏穩妥地方安頓下來,我們再好好說說話,興許我認識你家裏人也說不定。”


    老宋大步離去,走到前方平地中間,高喊吩咐夥計們點火把。


    幾名漢子很快弄來引火之物,劃燃火柴點亮油煙繚繞的鬆枝火把,幽暗的山坳頓時敞亮起來。


    “啪――啪啪啪――”


    突然響起的槍聲震得群山回響夜鳥驚飛,站在兩支火把中的老宋腦袋騰起一片血霧,身子猛然向後摔倒,邊上一群漢子尚未反應過來,即在一陣槍聲中接連倒地,慘叫聲撕心裂肺久久回蕩。


    悄然而至的追兵偷襲得手,齊聲呐喊衝上山坳,吼叫聲和槍聲越來越近。


    目睹慘狀,極度驚恐的吳銘本能地向大樹後移動,誰知撐地的手一空,整個身子栽進大樹後的石坑裏,腦袋撞在石壁上頓時昏迷過去。


    數分鍾後,襲擊得手的數十追兵衝上山坳叫囂四起,官兵頭目一聲令下,死傷一地的赤衛隊員連同擔架上的四名傷員,無一例外被砍下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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