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山的工尹突然接到楚王駕臨的消息,很是措手不及。他匆匆趕到銅山官署,才進門,就看到一位身著高冠長衣的年輕男子立在案前,手裏翻檢著簡牘。


    楚王已經看到了他,側臉映著淡淡地天光,不怒自威。


    工尹心裏有些忐忑,楚王年輕,是出了名的行事不羈。他時常來去一陣風似的,又喜怒無常,工尹必須小心應對。


    “寡人來看看銅山。”未等工尹客套完,楚王開口淡淡道,目光掠過竹簡上的字,“近來銅山出礦少了,可有何難處?”


    “稟大王,”工尹忙道。“近日出礦少,乃是由於連降大雨,礦坑中多有積水。又兼上月礦場突發疫病,死了好些工隸。此事,臣已經報知令尹,這兩日已有不少工隸送到,銅山中也正加緊開采。”


    楚王點點頭,放下手裏的簡書。他踱出廳堂,走到闌幹邊上,風吹來,他的兩袖微微揚起。


    先王重視鄂地礦山,為了便於控製,官署修在銅山邊的坡地上,能夠俯瞰整個礦場。


    楚王望望頭頂,天空廣闊,暮色已經降下,殘日掛在遠山那頭,餘暉將天空染作淡淡的紫色。官署中的庭燎明亮,礦場中,也已經點起了無數的火把,照著密布的礦井,勞作的人絡繹不絕。


    “方才寡人路過礦區,見到許多新來的工隸。”他忽而道,“何處而來?”


    “新到工隸皆來自揚越之地。”工尹忙答道,“上個月揚越有酋首作亂,司馬前往剿滅,所獲工隸都送來了礦場。”


    楚王望著遠處的點點燭燎,問:“礦場中工隸,當下人數多少?”


    “一萬三千餘人。”工尹答道,“若無意外,這兩日當可增至一萬五千人。”


    楚王沉思片刻,道:“近來雨水豐沛,氣候溽熱,工隸終日勞作,住在這般居所,何愁無疫病?如此以往,多少工隸也不足折損。”


    工尹訝然,小心道:“大王之意?”


    “寡人問過百夫長,工隸所居屋舍,已兩年未曾修葺,又有大批新人來到,無處可居。出礦緩一緩無妨,明日起,讓工隸輪番造屋。”


    工尹聽得他如此吩咐,忙唯唯連聲。


    *****


    阡陌沒有估計錯。


    包括她自己在內,礦場裏的人多人蟻蟲,絕大部分都是做苦工的奴隸。


    但她至少已經知道了自己在什麽地方,甚至大致的年代。


    一個由說古楚語的人管理的地方,當然是楚國。楚國曆史悠久,各個時期的疆域不一樣,但是,在現代,唯一已知的大銅礦,是銅綠山。


    它位於鄂和楊越之間,春秋之初,楚子熊渠吞並鄂國。後人推測,楚國控製了銅綠山之後,充足的銅料使得楚國的國力大增,奠定了其後幾百年稱霸一方的基礎。


    阡陌第一次意識到著些的時候,望著遠處的礦場,手心出了一層汗。


    她曾經來過。


    在她生活的時代,她曾跟著爺爺奶奶去過幾次銅綠山,看裏麵的遺址。


    記憶中那些殘存的木構,仿若瞬間恢複了生命,變得結實、嶄新。它們密布為板,排列成牆,支撐起數量龐大的礦坑和井道。她記得自己曾經在偌大的陳列館裏,一件一件端詳那些在礦坑裏出土的遺物。而自己身邊,這些無數的低頭勞作的奴隸們,就是那些遺物的主人。


    但是這些認識,並沒有讓阡陌興奮多久。她來到這礦區的第一晚,簡直像在地獄裏度過的。


    簡陋的草棚,睡了十幾個人,每個人都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一股濃重的餿臭味道。不僅如此,這裏還有成群的蚊子,還有跳蚤。阡陌長這麽大,第一次知道被跳蚤咬是什麽滋味。當她好不容易要入睡了,突然覺得手上有什麽東西在動,涼涼滑滑的。她睜眼,借著月光看清楚,立刻條件反射地彈起——那是一條蛇!


    阡陌的尖叫把周圍許多人驚醒,睡在她旁邊的一個中年女人看到那蛇,從容不迫,一臉困倦地伸手將蛇抓起扔開,倒頭繼續睡。在周圍人責備她大驚小怪的目光中,阡陌深深地明白了什麽叫溫室花朵,無用書生。


    *****


    除了環境,語言仍然是大障礙。周圍懂得說楚語的人很少,阡陌用得最多的交流手段,是用手比劃和白癡一樣的微笑。


    她猜自己這個樣子,在別人眼中,或許就是比蠻夷還要蠻夷的地方來的。不僅話不會說,活也不會幹,還穿著一身奇怪的衣服。不過,她發現傻笑也有傻笑的效果效果。當她不夠力氣或者笨手笨腳,這些人雖然會露出奇怪和鄙夷的神色,卻願意幫助她做一些。


    但既然是奴隸,待遇就不會好。阡陌來到之後,每日的工作是跟著女人們打水、燒火和搬運。從早幹到晚,由監工看守著,被發現偷懶就會招來鞭子。她的體育成績不錯,但並不代表能幹活。繁重的勞動,回到草棚裏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快要死去了一樣。


    而無論男女,到了晚上收工,要重新把手和脖子綁起來睡覺。幸好白天的活實在太累,已經讓人無法計較晚上那道繩子有多不舒服,阡陌被綁著,居然也能睡著。


    阡陌想,如果爺爺也到了這個地方,他不知道會有多麽興奮。他做了一生的學問,所有的目的不過是想知道這些人到底怎麽說話,如何生活。


    但是當她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又覺得爺爺沒有來過這裏才是好事。


    跟她一樣被捉來的人,許多也並不甘心。每天都有人想逃跑,但是這礦場四周有山和圍牆,徒手徒腳很難翻越。她曾經看見過一個人,趁著看守的士兵不備去翻牆,但很快就被發現了,士兵遠遠地將長矛用力擲去。


    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的殺人場麵,長矛的一頭透胸而過,那人摔下來,抽搐幾下就沒了聲息。


    夜裏,阡陌做了噩夢,但是更堅定了逃跑的決心。


    *****


    阡陌不魯莽,她積極地尋找穩妥的機會。


    沒過兩天,一個很好地機會就來了。礦場的人太多,沒地方住,官吏開始讓奴隸們修葺屋舍。


    其實對於阡陌來說,這屋舍就算修得再好,也不如城鄉結合部拾荒者住的屋子像屋子。低矮的吊腳樓式樣,竹篾夾著茅草充作牆壁,屋頂也是茅草做的,隻能做到勉強不漏雨。


    但是,修葺需要茅草。


    而收割的地方,在礦區外麵。


    阡陌本來就是割草的,這一回,很自然得被分到了收茅草的隊伍裏。


    她仔細的觀察。割茅草的地方是一塊坡地,不遠處有一條河,還有一片山林。如果有心要逃,這個地方十分不錯。她還觀察到,看到河邊的一隻木樁上,拴著一隻破舊的小船。


    茅屋修葺完畢還需要些日子,阡陌等待著,她從小遊泳是強項,隻要那些士兵再稍稍鬆動些,讓她靠近河岸……


    “陌……”這時,阡陌的胳膊被扯了一下。她回頭,阿姆看著她,指指臉。


    阡陌明白過來。剛才她出汗,臉頰癢癢的,就忍不住用手去抓。看看手指上,黑黑的,是從臉上抹掉的灶灰。阡陌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姆去抓了一把灶灰回來,悄悄給她補上。


    阿姆就是跟阡陌一起來到礦場的婦人,她的女兒稱呼她的發音像“阿姆”,阡陌也跟著叫她阿姆;她女兒的名字發音像“阿離”,阡陌就也跟著叫阿離。阡陌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們,卻教得有些費勁,最後取了個折衷的方法,讓她們管她叫“陌”。


    阡陌和這母女倆算是患難之交,她們對阡陌多有照顧。


    來到礦山的那個夜裏,阡陌跟著其他女人去水井邊洗漱,當她把臉上的汙垢洗幹淨,阿姆看到,拉著她嘰嘰咕咕比劃了很久。阡陌看了半天,明白過來,她在告訴自己,臉不能洗幹淨,不安全。


    她的皮膚白皙,本來就跟這些常年勞作的人很不一樣,在這個地方,女人是極少數,一個毫無身份可言的女奴隸,長得引人注目並非好事。所以,女人們風聲鶴唳,就連上了年紀的人,也會每日往臉上擦一把灰,唯恐被人惦記。


    不僅如此,阡陌也吸取了來路上的教訓。她把穿在外麵的長袖開衫當作圍裙,把腰下圍住,讓自己的打扮在大體上看來跟別人有那麽一點像;她還把腳踝以下多餘的褲腳裁開,做成布條裹住手,以防在老繭長出來之前被水泡疼死。


    有時,阡陌覺得自己這樣簡直是悲慘得無以複加。但是仔細看看周圍的人,她就會平衡許多。


    阿姆她們被劫掠到這裏,背井離鄉,好些人已經衣衫襤褸。而阡陌有一身長衣長褲,還有一雙鞋,簡直是個富裕的人。因此,她十分低調地、謙卑地,從來不洗衣服,並且任由泥漿把鞋子糊出一層泥殼。


    *****


    銅山工尹剛剛上任一年,躊躇滿誌。上回楚王突然來到,住了兩日便離開,他雖小心伺候,卻覺得做得不夠。


    礦山的官署雖不錯,可楚王在郢都養尊處優,這邊卻連個佐宴的樂人也沒有,相較之下,是清苦得很。工尹不想錯過討好楚王的機會,有些著急。


    幸好,他得族兄小臣符是楚王的近侍,工尹向他提起此事,想請他從國都中尋些女樂來。


    不料,小臣符將他罵了一頓。


    “你以為這是宮裏?大王可不糊塗,銅山這般重地,官署竟有女樂,豈非找死?”


    “不敢不敢!”工尹唬了一下,卻覺得不甘:“可如此,便是無法了?”


    “動動腦子。”小臣符笑笑,“大王雖脾氣難測,卻畢竟是個年輕人。我聽聞,附近澤中近來鱷魚凶猛,鄉人都嚷著要治鱷。待得大王來到,你稟明一二……嗯?”


    工尹眼睛一亮。


    獵鱷?楚王血氣方剛,愛好田獵,而鄂地盛產鱷魚,可不正是個好主意!


    想到此,他忙連聲謝過,欣喜地去操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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