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夜已經很深了,周圍萬籟俱寂,深山裏偶爾隻聽到猛獸的低吼。


    “迦陵頻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麵找個地方。”原重樓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這個小姑娘送去了寮裏、拿到了撫恤銀,我們便繼續上路去曼西,估計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耽誤不得。”


    “曼西?”蜜丹意聽不懂他們的漢語,然而聽到了這個地名,卻緊張了起來,抓住了蘇微的袖子,拚命搖頭,“瑪!不、不!”


    “沒事,我們會小心的。”原重樓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舊不安,死死抓住她的衣角不肯放手,“曼西!不!”


    蘇微心裏咯噔了一下,從蜜丹意的表情裏猜測到曼西定然是一個凶險的所在——霧露龍膽花開在碧蠶雲集的陰濕之地,劇毒匯聚,恐怕不是那麽容易拿到手,普通人去了,更是有死無生。她看了原重樓一眼,心中不由得微微猶豫了一下。


    他這樣的半殘廢普通人,到了那地方,還能活著回來嗎?


    “你睡哪裏?夜裏可能又會下雨,你總不能真的睡在外麵的廊下。”蘇微皺眉,看著他蒼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你手上的經絡受過傷,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隻怕整個手臂都會痛起來吧?”


    “我不是那麽養尊處優的人。”原重樓搖頭,從馬背上解下一卷油氈,便準備往外走,蘇微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心頭一顫,忍不住地衝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你——”


    他有些吃驚地停下來看著她,譏笑:“不會吧,莫非你想留我一起睡?”


    “你……你……”蘇微定定看著他的手,心中如沸,遲疑了片刻,仿佛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咬著牙道,“你不用對我這麽好的!你的手都被弄成了這樣……你不知道那時候、那時候是我……是我……”


    “我知道。”原重樓忽然間笑了起來。


    蘇微愕然抬頭,發現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明澈鋒利,宛如閃電。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了看她,又低頭看著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我甚至沒有看到你,就從你說出的第一句話、第一個字中,認出了你——迦陵頻伽,我知道你就是十年前砍斷我右手的那兩個凶手之一。”


    他的聲音輕微而清冷,仿佛夜色中的霧露河水靜靜流過。


    她卻在這樣的聲音裏戰栗,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你……你記得我?”


    “那一天我路過竹壩,本來隻是想去綺羅鎮上會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圓百裏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樓臉上還殘留著多年酗酒留下的蒼白頹敗的痕跡,喃喃,“但那一天後,我再也不曾見到過她——因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賴以謀生的技能,從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機會。”


    “後來,她嫁給了鎮南王,成了最得寵的側妃。”


    蘇微退到了窗口,定定看著他,雙手開始不停地顫抖。


    “所以……我怎麽可能忘記你們呢?雖然隻有短短的一麵,但是就算到死,我也會記得你們兩人的樣子,說過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原重樓看著她,聲音平靜而冰冷,“我經常在想,為什麽這種災禍會降臨到我頭上?我不過是一個騰衝的玉石工匠而已——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就因為我從那兒路過,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對、對不起……”她喃喃,捂住了臉,“對不起!”


    是的,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殺戮之後難以擺脫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圍了她,黏膩而沉悶,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澆愁。


    “你們兩個人,莫名其妙地闖進來,徹底摧毀了我的生活。”原重樓淡淡說著,聲音卻是一直克製著的,“迦陵頻伽,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你,也有很多機會向你報複——但是我沒有。甚至我隻要丟下你不管,也就可以看著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沒有。”


    他看著她捂住臉的手:那手已經變成了青碧色,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歎息了一聲,語氣緩和下去:“因為我記得在那一刀落下時,是你擋開了你同伴的手,喝止了他。也是因為你的阻攔,那一刀才沒有把我整個人劈成兩半。你畢竟救了我。雖然之後的十年裏,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雖然我不明白你們這些所謂的江湖人,為什麽會把別人的性命當作草芥,任意踐踏,”原重樓看著黑夜裏巨大的山巒和靜靜的霧露河,聲音平靜而痛苦,“但是我明白一個人失去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你也失去自己的手。”


    蘇微怔怔地聽著,眼眶紅了紅,終於沒有忍住掉落的淚水。


    “別哭了,”他凝望著她,用從未有過的溫柔眼神,“迦陵頻伽。”他抬起負傷殘廢的右手輕輕擦去她頰上的淚水,動作溫柔,表情寧靜。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戰栗地低下頭,將頭埋在了他的肩膀上,哭得全身發抖。


    “對不起……對不起!”她在啜泣中喃喃,反複說著這三個字。


    原重樓眼裏掠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微微歎了口氣:“好了,別哭了……別哭了,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對不起……”她喃喃說著,語音哽咽模糊。


    他猶豫了一下,回手輕輕將懷裏的人抱緊,感受著她的戰栗和落在他肩上的灼熱的淚水,眼眸裏含著看不到底的複雜的光。她將頭埋在他支離的頸骨間,濕漉漉的臉頰貼著他的側頸,鼻息吹拂在他的耳後——仿佛一頭驚魂未定的鹿。


    那一刻,他忽然忍不住,托起她的臉,吻了下去。


    蘇微的啜泣在一瞬間停頓,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抬頭看著他:“你……”


    然而,她一張開嘴,他便吮吸住了她柔軟的舌尖。懷裏的人蒙住了,隻是睜大眼睛看著他,微微張開嘴巴,竟然驚得連一口氣都忘了換。直到他放開她的肩膀,她才吸了一口氣,感覺魂魄回到了軀殼裏,隻是身子軟得站都站不住,一個踉蹌,幾乎又要跌倒。


    原重樓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扶住她,忽然啪的一聲,一個耳光就狠狠落在了臉上。


    “你!”蘇微終於回過了神,反手就是一掌。


    她身負絕學,殺人如麻,此刻氣急之下竟是控製不住力道輕重。原重樓被打得直飛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低哼了一聲,嘴角頓時沁出一絲血來。


    這一下她又愣住了,不知道該進該退,一時僵在了那裏,尷尬萬分。然而原重樓從地上默默站起來,隻是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做任何解釋,就這樣擦了擦嘴角的血絲,轉身推開門,走入了外麵的夜色中。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靜謐,以至於半夜竹棚上的雨聲都變得令人難以入眠。蘇微在竹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思緒如潮。


    十年前那一場追殺曆曆在目。


    雨聲如鼓,重錘急板,仿佛那一場急急的追殺。


    那個被斬下的頭顱在空中飛旋,開合著嘴唇,吐出詛咒。夕影刀帶著血雨急斬而下,追向那個路過的人。她失聲驚呼,不顧一切地擋開了那把刀。


    “別濫殺無辜!”


    然而,那把刀忽然轉向,直插入了她的心髒!


    ……


    密密的雨敲擊在頂棚上,仿佛驚心動魄的鼓聲。


    蘇微在深山密林的小屋裏坐起身,滿身冷汗,靠著竹牆,聽著外麵密集的雨聲,怔怔地出神。真的下雨了嗎?她心下一驚,忍不住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朝外看了一眼。


    廊下密雨如瀑,那個人側身蜷在簡陋的鋪蓋裏,側臉蒼白,似乎夢見了什麽不愉快的往事,他眉頭緊蹙,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她忽然心裏一跳,就轉開眼不敢再看。


    回到屋裏,抬頭看了一眼上麵的閣樓。蜜丹意已經睡得沉了,卻發出輕輕的啜泣,布滿淚痕的小臉緊貼著枕頭,想來睡夢之中還沉浸在父親遇難的那一瞬間——對這些遠離刀光劍影的普通人來說,災難的來臨隻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卻是一生。


    蘇微獨自


    坐在房間裏,想著遙遠的過去和茫茫的未來,心緒亂如麻。低下頭,看著自己漸漸變成慘碧色的雙手,全身漸漸發抖。空山大雨裏,她在黑暗中抬起頭看著屋頂,密密的雨聲仿佛是金鼓敲響。是的,她過去作孽已多——


    事到如今,又怎能把他們再度拖入同樣的危境?


    他睡在廊下,睡在無邊的雨聲裏。


    黑夜裏,依稀聽到那個腳步聲輕輕走過來,停在身邊。女子特有的微香氣息縈繞在身邊,仿佛是那個人回來了,那個遙遠記憶中的人,在黑暗的雨夜裏穿過了空山密林,來到了他身邊,就這樣坐在身側,俯身靜靜地看著他。


    他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覺。


    許久,她微微俯下身來,似乎在凝視著他,長發末端拂到了他的臉頰,冰涼柔軟。


    “謝謝你。”他聽到她說,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滴落在額頭。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仿佛想在夢境裏抓住那個轉瞬即逝的影子,然而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她仿佛一陣微風,從密密的雨中消失了。


    “春雨!”他忽然間驚醒了過來。


    他在屋外的簷下睜開眼,頭頂依舊烏雲密布。天仿佛漏了一樣,雨一直下個不停。然而,他身上卻是幹燥的,不知何時被人蓋上了一層蓑衣。這是……在這個沒有月亮的夜裏,他霍然睜開眼,隻看到那一襲衣裙在蒼茫群山裏一閃而沒。


    “迦陵頻伽!”他從夢境裏醒來,卻已經來不及攔住她。


    那個還不知道名字的女子,竟然在半夜扔下自己悄悄走了——曼西近在咫尺,她為什麽就在夜裏忽然離開?是因為他輕薄了她,還是因為……他回憶著這些天來他們相處的每一個細節,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忽然,他發現蓑衣上放著什麽東西,在暗夜裏靜靜閃耀,伸手拿過來一看,竟然是那一對碧綠滴翠的翡翠耳墜。


    她為什麽要在臨走前把這對耳墜留給自己?是補償,還是愧疚?


    微微遲疑了一瞬,蜜丹意的哭聲便從小屋裏傳來。


    “瑪!瑪!”當他趕到竹樓裏時,隻看到小女孩一個人在空空的閣樓裏哭,張開手趴在窗上,看著雨意迷蒙的大山深處。房間裏一切依舊,隻是已經不見了蘇微。和她一起在夜裏悄然消失的,還有那一隻白色的迦陵頻伽。


    鳥籠已經打開了,裏麵空空蕩蕩,隻有美妙的啼聲在籠罩著雨幕的空山裏回蕩。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他忍不住苦笑——這個丫頭,做事原來都是這樣不按常理出牌嗎?居然就這樣走了?可是,幽碧潭那種地方,她身為一個外人,不知底就這樣闖進去,後果會十分可怕……即便她自稱有著天下數一數二的武功,也難免屍骨無存。


    他站在那裏,微微蹙起了眉頭。


    事到如今,又該如何收場?


    “蜜丹意,不要哭了,”許久,仿佛想定了什麽,他俯身用緬語安慰那個孩子,“等天亮了我先送你去寮裏拿撫恤銀,好不好?”


    孩子抬起漂亮的褐色眼睛看了他一眼,乖乖地點頭,立刻不哭了。


    孟康是霧露河上最著名的幾個采玉礦口之一,以產出的水石而聞名天下。雖然礦不大,但每年從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卻有上百噸,品種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緬人工具簡陋,無法進行精細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當地簡單剖開後,便通過馬隊運往騰衝。


    雖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從山裏開采出的料子要好上許多,但是圍河挖掘的風險也非常大,特別是遇上雨季,更時常有潰壩死人的事情發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卷走了六七十號人。


    聽說今日便要處理善後事宜,一清早寮裏就已經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那些拖家帶口前來討最後一份撫恤錢的大都是當地緬人,雖然一個個悲痛萬分,然而麵對著那些監工和礦主,雖有萬般悲痛也不敢哭鬧。


    ——因為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礦主,便是比天還大。


    工頭按照慣例,問工人是選擇要銀子還是賭石——如果要銀子,便按照一條人命一百兩來算,拿錢走人,再無相幹;如果不要銀子,那也可以選擇在礦上開出的石頭裏挑一塊走,至於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東西還是價值連城的至寶,就完全憑個人的眼力和運氣。


    那些勞工的眷屬多半是不識貨的人,家貧如洗,哪裏敢把人命換來的銀子用來賭石,大半都選了拿錢,個個排著隊在賬簿先生處按了手印,拿了銀子便認命走人。


    吳溫林夾在善後人群裏,打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來,”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帶她插到長隊的前頭,“來,來,別在那裏排隊了——跟吳伯伯來拿銀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個小女孩卻站住了腳,脆生生道:“不,伯伯,我不要銀子,我要賭石。”


    吳溫林吃了一驚,連忙壓低聲音:“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麽賭石!不要拿你爹用命換來的錢去玩,趕緊拿了一百兩銀子,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不,”蜜丹意卻是倔強,“叔叔說,要賭石。”


    “叔叔?”吳溫林又是一驚,一抬頭,卻看到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就這樣負手站在亂糟糟的人群背後,眼神冷定地俯視著礦上新開出來的一堆石頭,麵無表情。


    他忽然間明白了過來,不由得滿眼興奮。


    “工頭,有人要賭石!”吳溫林大聲道,“蜜丹意要賭石!”


    “小小年紀,居然還敢玩賭石?不怕把你老爹的賣命錢都賠進去?”工頭也是個漢人,叼著一袋水煙踱了過來,瞟了一眼那個小丫頭,冷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就按老規矩來吧!丹意,你隨便在外頭選一塊,隻要搬得動就拿走!”


    “別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麵的石頭根本沒有一塊是好的,”一個聲音忽然淡淡響起,“不是有長裂就是有暗蘚——錢工頭,按規矩,把場裏的全部石頭都拿出來吧,別告訴我今年孟康礦上隻開出來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麽人這麽大口氣?想找死啊!”錢工頭冷不丁吃了一驚,一邊罵著,一邊回頭看了來人一眼,一時間嘴裏叼的煙袋差點掉下來——


    “原……原大師?!”


    原重樓站在小女孩身邊,也不多說,隻道:“蜜丹意要賭石,把所有的翡翠原石都拿出來吧!不會耽誤你們多少時間的,隻要一炷香的時間就夠了。”


    錢工頭沒法子,隻能咳嗽了一聲:“那……那好,跟我來。”


    他帶著他們走進了工寮旁邊的一個上鎖的倉庫,打開了門,嘴裏訕訕笑道:“這一兩年來,都沒有人選過賭石……”


    倉庫巨大,裏麵堆放著一塊塊石頭。大的有半個房子那麽大,小的隻有拳頭大小,剛從土裏水裏撈出來,都沒有經過打磨和擦洗,就這樣橫七豎八地放在一起,看上去都是黑黝黝的,和用來砌築房子的石塊沒區別。


    然而,原重樓隻看了一眼,就拉著蜜丹意轉向左邊,將右側所有的石頭扔在了一邊——左邊放的是從霧露河裏打撈上來的水石,而右側均不過是山中挖掘的山料,水短質差,不值得一看。


    錢工頭看著他的眼神掃過倉庫裏的石頭,知道這位原大師乃是翡翠一行內的絕頂高手,不由得臉色微微一變,咳嗽了幾聲,道:“原大師,礦上還有個規矩。賭石歸賭石,但每個人隻能拿走自己拿得動的石頭。這個小姑娘——”他用水煙袋指了指八歲的蜜丹意:“您來選,她來拿。”


    “這個我自然知道,”原重樓冷冷,“我不會壞了規矩,還請工頭回避——點上香。那支香燃完之前,在下定然會帶著蜜丹意選好石頭出來。”


    錢工頭沒奈何,隻能帶著吳溫林出去,準備去稟告礦主。走的時候惴惴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眼神在最好的幾塊料子上流連了一下,生怕對方會挑走這些價值連城的寶貝——不過,那幾塊翡翠都有半人多高,那個小丫頭怎麽也扛不動吧?


    當所有人都離開後,空蕩蕩的倉庫裏隻有無數的石頭和兩個人。蜜丹意臉上


    忽然露出了奇特的表情,抬頭看著原重樓,拉了拉他的衣角,似乎想說什麽。


    “別動,我在看石頭。”原重樓卻蹙眉,冷冷喝止。


    小女孩似乎有些怕他,放下了手,乖乖地閉上了嘴,不再說話,然而卻也不太關心麵前這些可能價值連城也可能一文不值的石頭,蹦蹦跳跳地在倉庫裏跑來跑去。而原重樓卻在一堆石頭中停下,皺起眉頭,在其中幾塊上摸了一摸。


    外麵看起來是黑色的石頭出產於帕崗,俗稱黑烏沙,是最老的坑口,但裏麵的貨色卻常常不好,隻能做磚頭料。而紅褐色皮殼的多半是打馬坎的水石,經常出好料子,唯一的缺點是出不了太大的石頭,每個不過拳頭大小——但若是以蜜丹意拿得動而論,質優而輕,倒是恰恰合適。隻可惜後江的礦不歸這裏管,否則倒是能挑幾塊可以開出高翠滿綠的極品料子。


    原重樓在那一堆打馬坎水石裏挑了一塊兩個成人拳頭大小的石頭,放在手裏掂量。褐色的砂岩皮殼上隱約可見有一處鬆花,大約兩寸長,消失於一個小裂紋裏——如果這條裂紋沒有深入石頭內部,那開出來的料子價值將達到數萬兩之巨。


    但是按照礦上的規矩,進來賭石的人不可以攜帶任何刀具,也不可以磨掉皮殼窺探石頭裏麵的質地和分布——他想了一想,從懷裏拿出了一袋子酒,打開蓋子,倒了一點在那塊石頭上。


    “咦?”蜜丹意停下來了,好奇地側頭看著他的舉動,“給石頭喝酒?”


    原重樓沒有理睬她,隻是聚精會神地看著那幾滴酒沿著皮殼滑落的軌跡,在它滲入裂縫的瞬間一眨不眨,默算著酒水消失的時間。


    “這個不行。”他歎了口氣,將石頭扔回了架子上,“裂縫估計進去了半指深,開不出手鐲了,最多隻值幾千兩。”


    “幾千兩!”蜜丹意卻忍不住驚歎——她的父親,大約一輩子做苦力在河水裏打撈,也賺不到這一塊石頭吧?原重樓卻冷冷道:“既然我帶你入了這座寶山,又豈能讓你帶著區區幾千兩的翡翠離開?”


    他在倉庫裏走了幾個來回,然而眉頭卻漸漸緊蹙。


    “看來,孟康的礦上今年真的沒開采出什麽好料子來。”他低聲,拍著幾塊石頭喃喃,“這些翡翠的質量,和當年我來這裏的時候相比簡直天差地別……看來經過這幾十年,霧露河裏的礦已經被采得差不多了。尹家今年豈不是……”


    想到這裏,他臉上的表情微微一變,似是戳到了什麽。是的,霧露河翡翠礦枯竭,尹家的財富自然大受影響——可是,這一切如今和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原重樓搖了搖頭,無聲地苦笑,計算著外麵的香應該燃了一大半了,在一堆石頭裏翻找,準備找個價值一萬兩銀子左右的石頭就作罷。


    他聚精會神地挑選著礦石,蜜丹意神色卻輕鬆,不知道是因為年紀小不懂事還是無所謂,居然對這些足以決定她日後人生的石頭無動於衷,反而隻是自顧自地跑跑跳跳,東看西看,從角落裏找了一塊滾圓的石頭出來當球踢。


    “別吵。”原重樓有些不耐煩地再度喝止,觀察著手裏的一塊石頭,一腳將她踢過來的那塊石頭踩住。然而,一眼瞥過,忽地一震,手裏的石頭竟然啪地落地。


    “等一下!”他一把拉住了跑來跑去的蜜丹意,“讓我看看!”


    那塊石頭重新停下,灰頭土臉地一動不動。這石頭大概有小西瓜那麽大,大約三十多斤重,外皮灰色,看上去沒有裂痕,但也沒有鬆花,隻有一條斑駁的蛇形的痕跡依稀地蜿蜒繞了一圈,皮殼上開了一個小窗,黑黝黝的。


    “是自壁的料子?”原重樓吃力地托起那塊石頭,湊到窗口旁,對著光隻看了一眼,眼裏乍然掠過一絲驚喜,脫口:“天,這裏居然能看到這種石頭!”


    原重樓看著那塊石頭,聲音都有些異常:“就是這個了!你拿它出去!”


    “好重!換一塊行不行?”蜜丹意皺起了眉頭,用緬語嘀咕。三十多斤的石頭,對成年人來說也是不輕的分量,八歲的小孩子更是吃力。


    “說什麽呢?用出吃奶的力氣也要把它拿出去!”原重樓卻聲色俱厲,一邊脫下外袍做了一個包袱,交給了小女孩,“我替你把石頭搬到門口,等一下你把石頭放到這裏麵,然後背著出去——不過是幾步路,總沒問題吧?”


    “好。”蜜丹意似乎挺怕他的,吐了吐舌頭。


    原重樓抬起腳,將石頭一路踢到了門口,然後俯下身將石頭放到包袱裏。蜜丹意吃力地背了起來,轉身敲了敲門,提高聲音,對外麵的人道:“叔叔,我挑好了!”


    然而,倉庫的門卻並沒有打開,一動不動。


    “叔叔?”蜜丹意愕然,大聲喊,“我挑好石頭了!開門!”


    門還是沒有開,外麵卻依稀聽得到腳步聲,似有許多人趕過來,圍在門外。原重樓心中頓時不安起來,用力地敲門,然而,任憑他們怎麽敲,門卻始終不開。


    “啊……再不開,香都要燒完了吧?”蜜丹意嘀咕著,回頭看了一眼原重樓,卻看到原重樓的臉色猛然一沉。


    “不對勁!”他低聲道,一把將蜜丹意拉到了身後,“別動!”


    就在那一瞬間,倉庫的門打開了。


    “果然是原大師,久仰久仰!”門一開,一個人影就映入了眼簾,拱手作揖,雖是緬人,卻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在下沙卡隆,是這裏的礦主。聽說十年前大師經常跟隨尹家大公子來這裏挑石頭,但那時候我還沒來這裏,錯過了高人。”


    “不敢當。”原重樓客氣地回禮,心裏卻暗自警惕。


    “後來聽說原大師的手受了傷,從此收山,真是可惜啊。”礦主還在絮絮叨叨,肥胖的身形堵在門口,讓原重樓不得不開口打斷了他:“我們已挑好了石頭,請礦主過目。”他用眼神示意,蜜丹意咬著牙將包袱重新背上,一步一挪地走出了門口,將裏麵的石頭放下。


    “小姑娘,你是索吞的孩子吧?”礦主笑眯眯地摸著她的頭,用緬語問候,“為啥我以前沒在這附近看到過你?”


    蜜丹意顯然對這個礦主沒有任何好感,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瞪著他,嘀咕:“肥豬!”


    礦主似乎沒聽見這句話,隻是看了一眼她拿出來的石頭,笑著道:“好眼力!自壁的料子,灰皮,藍花,水頭好,能開好幾對鐲子。原大師挑的肯定沒錯——隻可惜,小姑娘你在裏麵用的時間太久,已經超過一炷香了。所以,這次賭石就隻能作廢了!”


    “什麽?”蜜丹意和原重樓齊齊失聲。


    “你看,香已經滅了,時間早就過了。”礦主笑眯眯地側過身,讓他們看香爐裏已經熄滅的檀香,“這是規矩,可不能壞。”


    “呸!”蜜丹意忽然啐了他一口,忍不住叫了起來,“明明是你不開門,把我們關在裏麵拖延了時間!你耍賴!不要臉!”


    “我耍賴又怎樣?”那一口唾沫吐到了礦主胸口上,那個胖子忽地變了臉色,冷笑起來,“在孟康,老子就是法!老子立的規矩,當然可以隨便改!”


    “礦主!”原重樓連忙一把將蜜丹意拉到了身後,沉下了臉,“欺負一個孤兒,不是大男人所為——這事兒若是傳到了騰衝,尹家麵子上也未必好看。”


    “呸,少拿尹家來壓我!”礦主也拉下了臉,冷笑著看著原重樓,片刻前恭敬的語氣完全變了,“什麽原大師!如今還不是一個殘廢?尹家早就不要你了,以為我不知道?你以為你是誰?想幫著一個外人來挑走我礦上最好的石頭,想得美!”


    他手一揮,背後湧出了幾十個凶悍的打手,個個手裏拿著武器。


    “把石頭好好地收起來!把這兩個人都給我處理掉,不留一個活口!”


    看到那塊翡翠被奪走,蜜丹意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叫聲,眼神忽地變得可怕,一頭猛地撞了上去,想從那些如狼似虎的家夥手裏把自己的東西搶回來,原重樓從背後一把拉住了這個莽撞的小女孩,厲叱:“別亂動,躲我身後去!”


    就在那一瞬間,那些打手已經衝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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