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穆耳板著臉看了我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上次朕已經說過要處罰你,今日就罰你陪朕下棋。”


    下棋?還好。我鬆了口氣,忽又想到和少華之約,心中一急,嘴上忙道:“隻是微臣棋藝生疏,不敢與皇上比試。”


    鐵穆耳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張愛卿何必謙虛,你是當朝狀元,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隻怕朕不是你的對手啊。”我躬身道:“不敢,微臣的棋藝怎能與皇上相比?”


    鐵穆耳不再言語,隻管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拉著我走到外間,親自動手拿來棋盤,自己先坐下,又抬手示意我坐在對麵,我眼見是無法拒絕,索性迅速拿起桌上的白子,拱手道:“皇上先請。”


    鐵穆耳執了黑子,在棋盤中間下了一子,我執了白子,想了想在角上下了一子。鐵穆耳輕聲笑道:“愛卿如此小心,莫非想故意輸給朕。”我道:“哪裏,這隻是微臣慣用的手法。”鐵穆耳聞言不再做聲,手上下子如飛。我偷抹一把汗,沒想到二哥對漢人的技藝如此精通,下這麽快的棋,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根本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看樣子是輸定了,不過說實話,我本來也沒打算贏他。


    一盤棋很快接近尾聲,我數了子,笑道:“皇上果然棋藝高超,贏了在下一個官子。”鐵穆耳嘴角含笑道:“愛卿過獎了。不如我們再下一盤。”我隻得笑著拿起棋子,心想,不是吧,還要下。夜越發深了,已到了子時,我想到少華,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鐵穆耳從對麵看著我笑道:“張愛卿,方才在禦花園,我們對了一首詠月之詩,如今正是菊花盛開之時,你也是愛菊之人,何不再作詩一首,以賦菊花。”


    我想到書上看到的一首詩,笑道:“有是有了,隻是不知好不好。”


    鐵穆耳輕聲道:“是嗎,你念吧。”


    我出聲吟道: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鐵穆耳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含笑讚道:“好詩,愛卿這首詩把菊花的孤單和寂寥都說盡了。菊花本是花中君子,喜歡菊花的人,往往向往世外隱居的生活,朕聽聞當年的陶淵明平生最愛菊花,最後歸隱田園。張愛卿詩中說到孤標傲世偕誰隱,莫非是想告訴朕什麽嗎?”


    我聽他話中似乎暗藏著深意,心中大為驚詫,忙拱手笑道:“皇上謬讚了,微臣隻是對景賦詩,並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鐵穆耳微微一笑,拈了一子,落在棋盤上。笑道:“張愛卿,該你下子了。”我忙收斂心神,在棋盤中隨意下了一子,再看盤中局勢,已是兵敗如山倒了。鐵穆耳掃了一眼棋盤,笑道:“張愛卿,你好象沒有用心下棋啊。”


    我心中一陣緊張,忙岔開話題道:“皇上,微臣有幾句肺腑之言,不知該不該說?”


    鐵穆耳笑道:“但說無妨。”


    我道:“皇上胸有大誌,提倡蒙漢平等,與先帝一樣親用儒士,行中國之道。登基伊始,就幾次減輕賦稅,整飭吏治。使得戰後滿目瘡夷的中原,漸漸恢複生息,百業興旺,黎民安居,實為天下蒼生之幸。隻是朝中阻力過大,使得皇上改革舊製度,以漢人之法製國的舉措步步維艱,很難繼續下去。”


    鐵穆耳眼中眸光閃爍,看著我道:“繼續說。”


    我道:“微臣仔細觀察過,反對皇上采用漢人治國之策,反對改革吏治、施行新政的,大多是朝中的皇親國戚,他們認為遵祖宗之法,不蹈襲他國所為,才是統治中原之本。如今朝中也因此分為三派。”


    鐵穆耳凝神看著我道:“是哪三派,朕願聞其祥。”


    我道:“我朝開國以後,設中書省,樞密院和禦史台三大權力機構主理朝中政務。先帝早有旨意,中書令,樞密院使和左右丞相之職,隻能由皇太子和皇子兼任。如今這幾個職位都虛懸,朝中政務實際上是由幾位皇親、平章政事和兩位中書丞,禦史大夫及六部官員總理。微臣要說的三派,其中一派就以平章政事伯顏老大人為首,宣慰使都林,兵部尚書木山,中書右丞顏成道,樞密院事陳國傑等朝中重臣,還有大多數漢籍官員,都歸屬這一派,他們對皇上忠心耿耿,思想開通,擁護新政。是皇上實行漢法改革吏治的堅實後盾。”


    鐵穆耳笑道:“繼續說。”


    我道:“第二派以平章政事胡義真為首,刑部尚書忽兒赤,禮部尚書阿裏,中書左丞脫歡等人歸屬此派,他們並無明確的政治主張,隻在兩派之間左右搖擺,遲疑觀望,不會成為改革的巨大阻力,實不足慮。”


    鐵穆耳笑道:“說得好,那第三派呢?”


    我道:“第三派以九王爺和駙馬為首,還有禦史大夫,吏部尚書等人,朝中大多數蒙藉武官都歸屬此派。九王爺此人心機深沉,生性狡詐,極端岐視漢人,當初皇上重開科舉之時,他曾聯合朝中重臣加以百般阻撓和反對,認為漢人都是賤民,不宜出仕,更不宜躋身朝堂之上,對朝中漢官一貫采取拉攏和打壓的態度,若不能為其所用,必欲除之而後快。朝中有一多半的皇親國戚都和他站在一起,六部中的吏部,戶部也在他的掌握之中,此人心懷不臣之心已久,是皇上的心腹大患,若要順利推行改革,施行新政,使朝野恢複清明氣象,第一個要除去的就是他。”


    鐵穆耳看著我,嘴角笑意漸濃,低聲道:“你說得很對,依你之見,朕現在應該怎麽做?”


    我低聲道:“此人受封江北,封地極大,手中握有幾萬重兵,深受皇太後寵愛,為人又極謹慎,要想除掉他,隻有一方麵派遣得力的戰將,前往江北,監視他手中的軍隊,一有異動,立即予以鎮壓,另一方麵多派人手,暗中調查他和他的那些黨羽,搜集他們的罪證,然後個個擊破。這才是上上之策。”


    鐵穆耳笑道:“很好,你的想法和朕不謀而合,九王叔在江北駐有七萬蒙古騎兵,是當年他隨同先帝進取中原,一直跟隨他左右的親隨嫡係,這些人經曆過滅宋和征安南之戰,驍勇善戰,又對他忠心耿耿,是餘下三王中擁兵最多之人。朕將左衛將軍洪明海派往江北,就是想鉗製他。至於其他二王則不足慮也。”


    我聽他提到其他二王時,似乎胸有成竹,心中驚疑,嘴上忙道:“皇上說的其他二王,莫非指的是北地的晉王和蒙古的十四王?”


    鐵穆耳看著我的目光忽然變得深遂:“晉王手中雖有三萬騎兵,但是久未經戰事,平時又疏於練習,以三弟的五萬蒙古精銳,要對付他們,綽綽有餘。至於蒙古的十四王,此人一向剛愎自用,有勇無謀,朕對他並不擔心。”他說著話,眼睛緊緊地盯著我,似乎在仔細尋找我臉上神情細微的變化。


    我悄悄鬆了一口氣,笑道:“皇上英明。”


    鐵穆耳微笑點頭。伸手拈起一枚棋子,輕輕放下,忽然道:“那幅畫像,是怎麽回事?”


    “畫像?”我看著他,眼神透露著茫然。


    鐵穆耳看了看我,低聲笑道:“你想欺君?”說完不待我站起身跪下,很快拉住我的手,神情嚴肅:“坐下。”我猶豫了一下,隻得坐回椅上,低聲道:“皇上,那畫像……。”後麵的話一時不知該怎麽說,隻好選擇沉默。


    鐵穆耳嘴角上揚,輕聲道:“讓朕猜一猜,畫像上是一位女子,弘吉烈要你幫她尋訪這位女子的下落,你給她的答複是,那位女子兩年前已經墜崖身亡了。張愛卿,朕猜得對不對?”


    “皇上英明,不過依微臣所見,貴妃娘娘也隻是一時好奇罷了,並無其它用意。”我小心斟酌著字眼。還能再說什麽呢,此事已經被他聽到,無法再為弘吉烈隱瞞,隻希望二哥不要降罪於她才好。本來還想問問二哥,那幅畫像怎會到他手中,不過仔細想想,已經沒有問的必要了。


    弘吉烈竟敢私藏畫像,又私自派人查找畫中女子,幸好她所托之人是麗君。倘若托給其他人,又真得被她找到,她會怎麽做?聽她方才在湖畔的話,她對這個皇後的位子,想來已經凱覷很久了吧。麗君真是太善良了,到了這種時候,還一心為她辯護。鐵穆耳心中忽然生起一股怒氣,但他很快控製住自己,笑道:“不要提她了,再下一盤。”


    我昨夜隻睡了一個時辰,如今強打精神在這裏下棋,又要殫精竭慮,想這些讓人頭疼的事,隻覺困意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馬上就要睡著,又無法出言告辭離去,隻好硬著頭皮強撐著。鐵穆耳看出我的倦意,出聲喚道:“來人。”一個太監邁著無聲的步子走進來,躬身行了一禮,鐵穆耳低聲道:“送兩杯熱茶進來。”


    過了一會,太監走回來,端來一個托盤,盤中盛著兩杯香茶,一杯遞給皇上,另一杯正欲遞給張好古,卻發現他已經伏在棋盤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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