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辰初,得月樓的孟掌櫃放下竹箸,接過小二遞過的茶水,喝了兩口,鼓在嘴裏咕嚕咕嚕漱了幾下,“噗”吐在院子裏,又擰了滾燙的棉帕,捂在臉上,揉搓兩把,才慢慢起身,抖抖長衫,將前堂的門閂卸下。


    門一開,迎麵走進兩個女子。


    孟掌櫃習慣性的鋪開笑容,“喲,姑娘今兒可來得早。還是老規矩?”


    “嗯,”碧柳捏著荷包倒出幾枚大錢,“茶別泡得太重,點心還是兩樣,前兩天吃過的就不要了。”


    “好嘞。”孟掌櫃痛快地應著,彎著腰將宋青葙與碧柳送到樓上,回頭看見衣斜帽歪的小二,抬腿就是一腳,“快,趕緊到對麵買點心去。”


    茶點準備好,小市街也開始熱鬧起來,攤販攬客的吆喝聲,熟人相遇的招呼聲以及行人還價的吵鬧聲真真切切地衝進了宋青葙耳中。


    她捧著茶杯,閑閑地看著大街上的紅男綠女。


    窗欞半開,金黃色的陽光斜照在她臉上,她的麵容便顯得有幾分凝重。


    碧柳咬牙切齒地罵:“這姓鄭的是不是心裏有毛病,怎麽就纏上姑娘了?他求娶,姑娘就非得嫁?天王老子也沒這樣的。”


    宋青葙淡淡一笑,“人家是世子,身份高貴,又生得一副好相貌,京都哪個女子不喜歡?往常不是好幾個看我不順眼嗎?與他相比,他是天上的白雲,我就是地上的爛泥,得上趕著給他當妾姬。你說人家三番五次做小伏低地來求,我還不得麻溜溜地答應。”


    碧柳恨道:“話雖如此,他見天在門口溜達,不知得惹出多少閑話來。”


    宋青葙笑,“都已經到這份上了,名聲再壞還能壞到哪裏去?實在不行,我找個庵堂住進去。”


    碧柳狐疑地看她一眼,沒吭聲。


    宋青葙笑道:“我愁的不是鄭公子,我是發愁鋪子。看來這點心生意也不好做,咱們坐了小半個時辰了,對麵才有四位客人上門,買的東西不超過一百文。”


    碧柳往外一看,果然正對著就是李記點心鋪,她恍然大悟,敢情這兩天姑娘待在得月樓不是為了消愁,而是觀察人家的生意。


    宋青葙續道:“李記前頭是店麵後頭住家,頭一個省了房租,他家裏是掌櫃兼著白案,又省了一個人的花費,照這兩天的收益推算,李記一個月也就三四兩銀子的利。若是咱們開店,得租店麵,還得請個白案做常見的點心,咱們獨有的,秋綾做,每天清早送到鋪子裏。賬房不必請,秋綾可以兼著,可打雜的小夥計得雇一個,算來算去,這三兩銀子的利也賺不到,純屬賠本賺吆喝。”


    碧柳一聽也發了愁,“那怎麽辦?做什麽買賣好?”


    宋青葙慢慢道:“我倒是有個想法,咱們別求什麽薄利多銷了,就往精裏做,往貴裏做,要做成京都最精致最昂貴的點心鋪子,李記的雲片糕十文錢一斤,咱們賣十文錢二兩……回頭你給楊二奶奶送個信兒,少不得再讓她添點本錢。”


    碧柳心裏犯嘀咕,這小本生意都難做,姑娘還想做大的,做貴的,十文錢二兩的雲片糕,也得有人買才行啊?


    正說著,外麵突然傳來吵鬧聲。


    碧柳推開窗扇探下頭去,見是兩人為一筐柿子爭執起來。抱著竹筐那人穿著件破舊的藍色長衫,墨發整齊用根洗得發白的布條係著,看著很斯文,像是個書生。搶奪竹筐那人則是個中年壯漢,穿一身灰色裋褐,須發散亂,看上去極邋遢。


    許是扭打過一陣,書生有些氣喘,“這本是我家樹上結的柿子,我特地摘來賣錢換點筆墨,你何故誣賴冒認,汙我清白?”


    壯漢惡聲道:“放屁,這分明是我家樹上的柿子,被你連夜偷摘下來,還不承認,識相的趁早還給我。”劈手又去奪竹筐,書生避之不及,束發的布條被扯下來,頭發亂糟糟地散著。


    路上行人看不過眼,紛紛指責壯漢,又要扭著壯漢去見官。


    碧柳怒道:“這壯漢真不是人,專揀人家文弱書生欺負。”


    宋青葙向窗外看了兩眼,歎道:“世人大多以貌取人,我倒覺著,書生就是個斯文敗類,偷了人家的柿子冒充自家的,壯漢才真正受了冤屈。”視線收回來,不經意地看到雅席的隔扇旁站著一名高大的男子。


    隔扇是用來阻隔別人窺視的,可他就那麽大喇喇地站在那裏,一襲藏灰色的長衫襯著黑檀木的隔扇,絲毫沒有突兀感,仿佛他理所當然就該在那裏。


    也仿佛,他就該理所當然地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不管是宮廷深院還是青樓楚館。


    唯那雙闃黑的雙眸,千年寒潭般深邃,讓人心悸。


    宋青葙本能地低頭,可內心卻有種奇怪的感覺驅使著她再度望過去,那人已悄然離去,就像他無端出現一般,不可思議卻又不覺突兀。


    她不由地朝街麵望去,正看到那抹高大的人影走出茶館,分開人群,二話不說一拳搗向書生,書生捂著鼻子倒在地上,鮮血一滴滴落在破舊的長衫上。


    這人,怎這般魯莽,問都不問一聲就打過去?


    想到方才那雙黑眸裏蘊含的桀驁與冷厲,宋青葙搖搖頭,這種人還是躲遠點才好。


    碧柳輕輕呼出一口氣,喃喃低語:“這人習練內家功夫,必定是個高手。”


    宋青葙好奇地問:“內家功夫很難學?”


    碧柳點頭,思量片刻,解釋道:“內家功夫講究根骨靈性,講究童子功,而且很難找到能教你的師傅。外家功夫卻不同,人人都能學,最多就是習練的程度不同。像我爹以前鏢局的鏢師,全都練的外家功夫。”


    宋青葙暗歎,有這般身手,性子卻如此粗野,也不知是好還是壞?


    秦鎮大步流星地穿過人群來到街角,牽馬的長隨笑著迎上來遞過馬鞭,看到秦鎮手背的血漬,驚問道:“怎麽回事,爺受傷了?”


    “不是我的血,”秦鎮抬手將血漬抹掉,翻身上馬,“看到個礙事的人,順手給了他一拳。”


    長隨暗暗叫苦,賠著小心問:“那人沒事吧?”


    秦鎮不耐地說:“爺手底下有數,輕輕搗了下,出不了人命。”


    長隨點頭哈腰地笑:“那是,那是。”又想起什麽般,道:“剛才看到丁家老二鬼鬼祟祟的,不知又是看上哪家小娘子了?”


    秦鎮輕蔑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隨他去,隻要他不惹到爺頭上就不用管他。”說罷,揚鞭打馬沿著正陽門外大街向北馳去。


    天近正午,宋青葙笑著起身,“走,該回去了。”


    碧柳不情願地看看茶盅已泡得沒有顏色的茶水,嘟噥道:“這李記太不爭氣,說是小市街生意最好的點心鋪子,一上午也沒多少人來。”


    宋青葙無言,李記的東西口味不錯,價格還最便宜,就這都沒多少主顧,可見窮人的錢不好賺。


    最好還是將鋪子開在貢院那邊,貢院的士子文人多,少不了聯詩對句飲酒品茶,隻要店麵布置得清雅,點心做得精致,或許能打出個名堂來。


    宋青葙一路盤算著一路往回走,剛走過頭條胡同,就聽碧柳不安地說:“姑娘,咱們得加緊點步子,後頭好像有人跟著。”


    有人跟著?


    宋青葙尚未反應過來,碧柳已伸手扯住她撒腿就跑,眼瞅著扁擔胡同就在眼前,旁邊的巷子裏突然跳出一個人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那人穿緋色長衫,帶著玉冠,五官還算周正,可臉頰帶著酒後的酡紅,眼底有徹夜尋歡後的渾濁。


    宋青葙下意識地後退兩步,貼著牆邊站著,碧柳稍側身,擋在她前麵。


    丁駿不錯眼地打量著宋青葙——巴掌大的小臉,肌膚白嫩,吹彈可破,眉眼看著柔順溫婉,可眸子裏卻有明顯的隱忍。


    這不正是半個月前,他在馬車裏驚鴻一瞥的女子?


    他最喜歡這種外柔內剛的女子,雖然馴服起來費勁,可得手後的銷魂滋味卻無與倫比。


    丁駿越看越喜歡,語氣也柔和起來,“小娘子叫爺找得好苦,自打上次一別,爺這心裏牽腸掛肚的,吃飯也沒什麽滋味。如今好容易尋到了你,爺心裏也就踏實了。告訴爺,你叫什麽名字,爺尋你主家將你贖回來,以後就跟著爺過富貴日子。”


    宋青葙低著頭,目光一寸寸逡巡著,發現了丁駿腳旁的半塊青磚。丁駿離她不過三尺,稍向前就能拿到。


    丁駿見她不語,微微一笑,語氣愈加溫柔,“小娘子不必擔心,爺在京城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隻要爺開口,你主家定不敢駁爺的麵子。回頭爺在史家胡同給你賃個院子,找兩個人伺候著你,你單伺候爺就行,伺候好了,有你的好處。”說著,探身向前,伸手去勾宋青葙的下巴。


    幾乎同時,碧柳抬腳,恰恰踢在丁駿胯下,丁駿“嗷”一聲,兩手捂著襠部慘叫不止。宋青葙猶不解恨,撿起青磚,照著他的頭砸了下去。


    遠遠地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巷口出現幾道灰褐色的身影,碧柳不敢耽擱,催促著宋青葙往前跑。


    宋青葙兩手提著裙角,低低道:“別走扁擔胡同,從角門回去。”


    碧柳低聲應了,回頭看看有兩人正朝這邊追來,忙道:“姑娘從巷子拐過去,我引開他們。”將宋青葙一推,自己卻慢下步子,打了個晃兒,朝二條胡同那邊奔去。


    宋青葙一溜小跑著到了高井胡同的角門處,剛拍了一下,角門應聲而開,露出秋綾焦急的臉龐,“這麽久才回來,舅老爺跟舅太太等了好一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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