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微微一笑,“排戲與我有什麽相幹?我不愛看戲。”


    千玉放下茶杯,起身,慢悠悠地踱到屏風前,“姑娘不愛看戲,可有得是人想看姑娘的好戲。”


    隔著薄如蟬翼的綃紗,他的聲音低且媚,有種魅惑人的力量。


    宋青葙深吸口氣,指腹摩擦著紙卷,竭力平靜地說:“公子既然找上我了,又何必賣關子?”


    “那在下就不客氣了,”千玉低低笑著,細長的手指拂過綃紗,描摹著黃楊木框架上繁複的纏枝梅紋路,“相托之人姓淩名雲,藝名千雲,這出戲就是他寫的。我曾與他在同一處學藝,對他的小癖好略有耳聞,見到戲本子不免聯想到三四個月前京都挺轟動的一件事,就順便打聽了下……王大哥素日對我有恩,正好他為銀子發愁,我想我既然答應他作媒人,索性好人做到底,就一同來看看。”


    宋青葙淺笑,“王勁跟玉娘的事兒,我本就沒打算攔阻,倒是公子,聽著像是個明白人,怎麽說話也藏一半露一半?”


    “千玉也想探探姑娘的底兒。”千玉輕輕叩著屏風邊框,有點像西皮流水的板兒。


    屏風內,露出他半截兒手指,修長有力,保養得很好。宋青葙著意地看了幾眼,低聲問:“千雲為何找上千家班?戲什麽時候上演?”


    千玉回答:“什麽時候開演,我不清楚,他也沒說,就說年前練熟了。至於為何找上千家班,一來德雲社慶豐班等知名戲班子有專門寫本子的人,他們從來不用外麵的本子;二來,千家班到京都不滿半年,還沒站穩腳跟,手頭不怎麽寬裕,千雲一出手就是五百兩銀子,有這筆銀子,戲班子上下三十多口就能過個安穩年;第三……”笑了笑,“這出戲,千雲指定由我演。”聲音裏,含著濃濃的自嘲還有一絲幾乎無法分辨的淒涼。


    宋青葙不由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感慨,盤算許久,方道:“眼下我也沒好法子,等想出個眉目來,會找人知會你……你平常可空閑?”


    千玉聞言,卻輕鬆起來,笑道:“有姑娘這番話,千玉就放心了。我平常上午排戲,下午上台,夜裏多半沒事,姑娘若找我,草棚子後麵一溜最東頭那間就是。”


    雖是正經八百的事情,經他這麽一說,卻憑空多了幾分曖昧。宋青葙氣惱,起身道:“銀子我收了,玉娘何時跟你們走?”


    王勁聞言,忙恭敬地回答:“我找人算過了,十六那天是吉日,要是方便的話,我巳初在角門等著。”


    千玉卻趕著問:“若千玉有事尋姑娘,該往何處去?”


    宋青葙頓足,“貢院附近有家叫文福記的筆墨鋪子,掌櫃姓趙,有信送到那裏就成。”


    回到西廂房,宋青葙將手裏的紙卷往桌上猛力一拍,震得杯盞叮當作響,“無恥!卑鄙!”


    怒氣不加掩飾地從她纖弱的身軀散發出來,竟如驚濤駭浪般可怕。


    碧柳從沒見宋青葙這麽氣憤過,在武康侯府出事那次,姑娘是震驚且自悔,被趕出白家胡同,姑娘是失望又絕然,可前兩次,她都能很快地平靜下來。


    這次呢?


    碧柳小心地換過熱茶,端到宋青葙麵前,猶豫著開口,“姑娘在為千玉生氣?他就是個唱戲的,不值當。”


    宋青葙接過茶盅,捧在手裏,嗅了嗅馥鬱的茶香,淡淡道:“千玉是個聰明人,難怪能與丁二周旋這麽久。我不是氣他,而是生氣鄭三。”頓了頓,聲音低下來,“眼下我倒是慶幸出了先前那檔子事,若是真嫁到順義伯府,這日子……”


    聲音更低,幾不可聞。


    ――


    此時此刻,下窪子。


    淩雲執把桃木梳,細細地將鄭德顯的頭發梳順,輕柔地綰成髻盤在頭頂,用亮藍色的緞帶係緊,再戴上四方平定巾,拿過靶鏡,“三郎,如何?”


    鄭德顯瞧著鏡子裏自己的麵容,笑道:“淩郎的手真巧,心思也巧,多虧你想出這個法子,要單靠著丁二爺可是靠不住。”


    淩雲輕笑,“我也是戲文唱多了,突然想出來的主意。以前走街串巷搭戲台的時候,這種才子佳人的戲碼最受歡迎。三郎,你跟宋姑娘就是一對苦命鴛鴦,郎有情妾有意,苦於市井流言與爹娘壓力而勞燕分飛兩地相思……這出戲唱出來,任是再無情的人也會被你們的情意打動,到時候再有個知情知趣的人點撥幾句,五爺一拍板,三郎跟宋姑娘的事不就成了?就五爺的身份地位,誰敢撥他的麵子?”


    鄭德顯思量會,“怎麽把戲唱到五爺跟前去?千家班又不像德雲社,但凡紅白喜事就少不了,五爺管著教坊司,好聽的曲兒聽得多了,能看上這個草台班子?”


    淩雲托腮斜睨著鄭德顯,“草台班子有草台班子的好,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有時也想來碟清粥小菜換換口味……聽說往常五爺生辰都是安國公上趕著操辦,今年五爺整二十,不知如何過法?”


    鄭德顯眼眸一亮,“淩郎的意思是……”


    淩雲笑道:“丁二爺不是看上了宋姑娘的丫鬟,三郎成親後把那丫鬟許了他就是。還有,千玉,丁二爺對千玉可是肖想了一個多月,千玉扮相好,演大花旦最拿手,到時管保讓丁二爺看呆了眼。有兩個嬌嬌滴滴的人兒勾著,丁二爺哪能不盡心盡力?”


    鄭德顯大喜過望,眯著眼思忖片刻,驀地站起來,“我這就去尋他。”


    淩雲隨之起身,伸手勾著鄭德顯的脖子,嬌聲道:“丁二爺男女通吃葷素不忌,三郎可不能跟他學壞了。”


    鄭德顯挑起他的下巴,呢喃低語,“我心裏隻淩郎一個,再不會有別人。”


    要尋丁駿很容易,中午在摘星樓,下午就在千家班,都是演樂胡同一帶。


    鄭德顯看著天色不早,先在摘星樓訂了席位,然後興衝衝地去千家班的草棚子。


    千玉有事告假沒上台,丁駿正無聊,兩隻眼睛四處轉悠著想找點樂子,瞧見鄭德顯,就樂嗬嗬地跟他到了摘星樓。


    進雅席時,鄭德顯使個眼色,丁駿心知肚明,將隨從留在外麵,低聲問:“神神秘秘的,找哥哥有什麽好事?”


    鄭德顯不說話,先斟滿兩杯酒,笑嗬嗬地端起一杯抿了口,“自然是大好事。”酒杯一放,夾了塊鹵牛肉細細嚼了,問:“哥哥近些日子總在千家班聽戲,這千家班是戲好還是人好?”


    丁駿色眯眯地笑道:“唔,戲好,這人呢,更好。兄弟見過那個當家的花旦沒有?藝名叫千玉的那個,嘿,絕了,那扮相那腰身,比女人還女人,一個媚眼飛過來,能叫你魂兒都飛了。”


    鄭德顯笑得含蓄,舉杯輕輕碰了碰丁駿的酒杯,“看來哥哥嚐著滋味了,恭喜哥哥。”


    丁駿沮喪不已,“嚐個屁,三四百兩的銀子砸下去,就摸了兩下手,不過……值!”


    看到丁駿的模樣,鄭德顯心裏早有計較,不動聲色地問:“比起小市街的小娘子如何?”


    丁駿驀地想起以前見到的溫婉女子來,心裏又是愛又是恨,“那小娘們夠潑辣的”,一口喝了杯中酒,將酒杯頓在桌麵上,“若有朝一日落在哥哥手裏,哥哥絕不能輕饒了她,總得爽上十回八回才行。可惜,哥哥這幾日忙,沒功夫去逮她。”


    鄭德顯笑著又給他斟滿酒,慢慢道:“說起來,兄弟倒有個法子……兄弟傾慕那人良久,可惜中間出了那麽一檔子事,我娘死活不讓人進門,無奈兄弟隻能出此下策。”


    “沒想到兄弟竟是個多情的種子,”丁駿感慨不已,拍拍胸脯道:“這不算什麽,都包在哥哥身上。不過可得說好了,成親後那丫頭可得歸我,兄弟不能美人在懷就忘了哥哥。”


    鄭德顯忙起身長揖,“兄弟多謝哥哥成全,丫頭的事絕對沒問題。那個千玉,隻要咱們計劃妥當,早晚也是哥哥的人。”


    兩人說說笑笑吃吃喝喝甚是投機,直到各自都有些醉意才依依不舍地告別。


    秦鎮心情也不錯,看著方桌上一擺溜放著的三十二個磕花餑餑,越看越開心,越看越歡喜。


    那人心思怎麽會這麽巧?這簡直不是餑餑,而是一幅幅精致的畫,你說餑餑做得這麽精致,教人怎麽舍得下口?


    一套才十文錢,太便宜,應該賣二十文,不對,賣十兩銀子才合適。


    遠山與近石驚愕地對視一眼,再度將目光投向大爺秦鎮。


    大爺是不是魔怔了,這哪兒是看餑餑,簡直就是看心上人,那眼神柔得能擰出水來。


    要真是看心上人就好了,可現在是對著三十二個硬麵餑餑,這場景太嚇人了。


    遠山與近石這兩天得了個差事,就是找賣磕花餑餑的點心鋪子,而且大爺還特地指明了,別的地方的不要,單要演樂胡同的。


    兩人找了好幾天沒找到,好容易今天有鋪子開張,遠山眼尖,一下子瞧見裏麵擺得磕花餑餑,立刻衝上前,一個不少地買了全套。


    大爺見了果然高興,騎著馬就往演樂胡同衝,可惜鋪子已經打烊了。


    遠山到隔壁酒樓轉了一圈,打聽到點心鋪子的掌櫃姓崔,是個矮胖子,打雜的是他婆娘,年紀已經不小了,白案倒年輕,二十出頭,可惜是個少年郎。


    遠山驀然心驚,七月末,大爺曾跟安國公府的丁二爺搶過小倌,捱了侯爺好一頓訓斥,這次,不會是故態複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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