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切,宛若褪色舊夢,明知早已凋零,卻,令你難以忍住,不去伸手觸碰。


    若是你,自12歲開始,便每年會特地飛一趟英國savile row,定製當年需要的兩季西服,這種習慣一直持續到成年,一直持續到你死,那西服便不再是服裝,而是成為與你擁有同等呼吸頻率的一層保護色,類似昆蟲絢爛的外殼,得以將你內裏醜陋的肚腸,禁忌的欲望,不為人知的苦痛,無法申訴的壓抑,通通藏在衣冠楚楚的背後。然後,你走出去,這西服的每一道工序都精心製作,每一塊麵料都隻來自蘇格蘭或北英格蘭,每一道熨痕都筆挺修直,每一個紐扣,每一個鎖眼,都符合精益求精的含義。因為這樣,你驟然多了自信,多了扮演好你自身角色的力氣,很多時候,不是你在撐著衣服,而是衣服在支撐你。如果這樣,你或許會明白我,明白在這個人形之下,其實藏著一個懷舊而軟弱的靈魂。我沒有辦法不去觸摸這套衣服,我如著魔一般,做夢似的換上它,我熟練地打開領帶層,挑出適合這套衣服和襯衫顏色的領帶,我打好領結,掖直衣角,走了出去,鏡子裏,宛若一個林世東,正穿過前世今生,似喜還悲地看著我。


    “挺直腰板,頭昂起來,記住,西裝又是你的power suit,你穿上它,便代表你的身份,代表我們林家當家人的威嚴,代表你支配這個公司,支配這個家族的權力。”


    是誰在那口氣嚴厲地教導我?恍惚之間,我仿佛看見當日端莊嚴肅的林夫人,正在鏡子裏,口氣尖利地斥責道:“阿東,我已經不指著你光耀門庭,不指著你將林家產業發揚光大,甚至於,林家敗了,我都認了。但你看下你現在這幅模樣,你還像我們姓林的嗎?你還算一個男人嗎?你真是令我失望,失望透頂!”


    我握緊拳頭,身體微微顫抖,從小到大,這句“你不要令我失望”總如咒語一般,如影隨形,可他媽誰來告訴我,我讓別人不失望了,可我自己失望了怎麽辦?誰來管我心底的無力,誰知道我的怯弱,誰會在乎我心底到底是不是害怕?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原來穿上這樣的衣裳,便注定了,我作為人的真實情感,作為自我的真正感受,便注定,要舍去,要忘卻,要當成無用的分泌物,用力拭去,不留痕跡。


    我猶如做夢一般,慢慢轉身,緩緩打開換衣間的門,門外,夏兆柏一見到我,驀地自椅上跳起,素來不苟言笑的臉上,竟然出現三秒鍾的呆滯,眼神中閃爍著難以置信、震驚、迷惘和,若我沒看錯,那應該是一種欣喜。隨即,他小心翼翼地張開手臂,小心翼翼地觸摸上我的胳膊,一寸寸地往上摩挲,再到我的頸項,再往上移,摸上我的臉頰。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臉上表情越來越癡迷狂醉,仿佛信徒,在通過這等儀式,確認自己的信仰,傳達內心的激越。他神情間的膜拜感染了我,或者說,在這一刻,我們兩人,都陷入各自的懷舊情緒之中,難以自拔。


    猛然間,他一下將我擁入懷中,緊緊抱住,胳膊勒緊,仿佛生怕一個不察,我便會消失不見一般,這個擁抱帶著我無法言明,卻分明感受得到的那種迫切和痛苦,那痛苦感染了我,讓我無法反抗,因為它與我內心的悲苦,彼此呼應,彼此共鳴。周遭一切,在此刻顯得尤為安寧,我們如同兩個在黑暗中摸爬滾打了許久的人,在此時,放下夏兆柏的身份,忘記我到底是簡逸還是林世東,拋開前世今生說不清道不盡的恩怨情仇,隻互相依靠一下,互相借著對方的胳膊,檢點自己身上的傷口,尋求片刻休憩的可能。


    是的,問題的關鍵,根本不在於我到底是誰,而在於,無論我以怎樣的身份,均會背負如此百孔千瘡,令人不忍粹讀的靈魂。那靈魂如此軟弱,以至於,它愛也不徹底,恨也不徹底,渴望著不能渴望的,壓抑著壓抑不了的,它將所有的情感均處理得一塌糊塗,它讓那寄居的身體生活得一團糟。我閉上眼,一股熱流衝到眼眶,滿心酸楚,竟然嗚咽出聲。一開始隻是壓抑的啜泣,後來,在那人寬厚的胸膛上,在他一下一下的撫慰中,我禁不住淚流滿麵,痛哭流涕。我哭得太暢快,作為林世東的無奈,作為簡逸的無力,在此刻,均傾瀉而出,發起狠來,還一下咬住那人的肩膀,咬到他疼得發顫,卻也不想鬆口。


    我哭得太用力,沒有察覺身下一軟,已被夏兆柏壓到床上,隨後,有點點落在頸上臉上的柔軟觸碰,等到我稍稍回神,才發覺,他原來在吻我,極有耐心,極為溫柔地吻去我臉上的淚滴,鄭重得令人驚詫,仿佛在膜拜,又帶著說不出的疼惜,我有些驚呆了,記憶中從未有人如此吻過我,更別說,記憶中夏兆柏從未有如此溫柔的一麵。我愣愣地任他親吻,他的唇炙熱而柔軟,心裏那軟弱的部分,因為被人好好對待,而更加發酵。恍惚之間,我聽到他一聲喟歎,抬起我的臉,迅速捕獲我的唇,輾轉反側,那靈活的唇舌撬開我的牙齒,長驅直入,糾纏不休。我隻覺一陣酥麻自脊椎攀爬而起,身體發軟,整個意識混沌模糊,不知過了多久,好容易他放過我,轉戰我的耳後頸項,細細品嚐。恍惚之間,我聽見他低聲歎息,含糊喚了一句:“東――”


    宛若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我猛然清醒,關於此人的不堪記憶驟然湧上腦中,他是夏兆柏啊,羞辱過我,背叛過我,設局謀害過我的夏兆柏啊!我到底在幹什麽?怎能讓人欺侮了一次,又讓人欺侮第二次?我羞愧難當,反倒鎮靜下來,一動不動,任他微微喘氣,小心解開我的領帶,在我□□的肌膚之間遊走徘徊。我微眯雙目,慢慢地伸出手,抓住床頭一件硬物(後來才察覺,那是酒店配備的黃銅相框)在他解開我胸前第三顆紐扣時,猛地一下,砸到他後腦上。


    夏兆柏難以置信地抬起臉,我怕一下不夠,又多砸兩下,下手冷靜,毫不手軟。看這個總是不可一世,處處打壓的男人一下撲倒床上,我心裏隻覺快慰異常。我迅速爬起,翻身下床,就在此時,腳踝一緊,卻被他抓住。我狠命一腳踹去,將他踢開,立即穿好上裝,重新整理好領帶,套上皮鞋,正要離去,一回頭,卻見夏兆柏趴在床上,眼神恍惚地微微睜開,似乎剛剛砸的那幾下還不夠。我四下看看,卻見那邊地板上有高爾夫球杆袋一個,我跨步過去,拉開拉鏈,抽出一支球杆,走到床前,舉起狠力抽到他身上,冷冷說:“這一下,是代林世東還你的!”


    他悶哼一聲,臉部扭曲,顯是痛得厲害,我又一下抽到他身上,說:“這是代簡逸還你的!”


    第三下,我高舉球杆,對準他的後腦,有個瘋狂的念頭慫恿著我,再打一下,一下過去後,這混蛋便從此在這世上消失,再不能威脅我欺侮我,再不能給我壓力,迫我就範。我的手微微顫抖,這人真是身體健壯,如此被我襲擊,卻仍未喪失神智,迷迷蒙蒙地看著我,眼神似乎,很無辜純良。我心中一顫,鬆了手,扔下球杆,到底下不了這個手。


    但此人卻太過危險,隻待他緩過氣來,我便死無葬身之地。我必須要有個保命的屏障,我轉念一想,罷了,君子端方,那是對君子,對小人何必講求那麽多?我立即過去,解下領帶,費勁地將此人綁到床柱上,又連拉帶拽,將他的衣服扒下,這混蛋倒是好吃好住,身材健碩得很,隻是將他衣服扒光,便已然令我累得氣喘籲籲。我歇了口氣,再接再厲,正要伸手將他的內褲脫下,觸手卻一片滾燙,這人兩腿間的硬物,早已高高聳起,且形狀猙獰,似乎蓄勢待發。我臉上發燙,呸了一聲,一把將那內褲褪到腳踝之處,一抬頭,卻見夏兆柏不知何時,已雙目清明,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忙上忙下,仿佛這不是一場脅迫□□,而是某種床上情趣。我心中大窘,慌忙找出手機,對著他的身體和臉,沒頭沒腦一通亂拍,夏兆柏全程表情冷淡,仿佛赤身裸體那個人是我,而他卻正襟危坐。


    我拍完了,收了手機,深吸一口氣說:“夏先生,你放心,這個東西,我隻留作保平安。隻要你讓我過升鬥小民的普通日子,我自然不會擾亂你當富豪精英的正常生活。”


    “你在害怕。”夏兆柏盯著我,冷淡地說:“從我遇見你第一刻起,你就沒停過害怕,我自問不是什麽好人,可卻從未害過你,你為什麽那麽怕我?”


    我啞然不語,過往記憶太過不堪,可卻怎能與人提及?


    他聲調淡泊,緩緩地說:“怕我的人很多,他們或者對我有所求,怕我不給與;或者對我有顧慮,怕我奪了他們要的東西;或者天生反骨,背著我搞三搞四,怕我報複手段;或者純粹貪生怕死,喜歡擦鞋(拍馬屁),怕擦得我不高興。你呢,你怕我什麽?”


    我搖搖頭,低聲說:“你多慮了,我以前就說過,我沒見過你這樣的大人物,畏懼你也很正常。”


    夏兆柏微微一笑,說:“是嗎?你給我的感覺,卻像清楚我一些事,知道我是個什麽人,因而由衷的害怕。聯係到你與世東那些奇怪的關聯,你到底知道什麽?知道我對林氏的手段,還是知道我對世東的手段?”


    “不,我不知道……”我奮力地搖頭,矢口否認。


    “那不如我來告訴你,你要聽我如何弄到他破產,還是要聽,我如何抱他,終於迫使他承認,他跟我一樣,就是個隻愛男人的基佬?”


    “住口!”我狂怒地抄起高爾夫球杆,朝他身上抽去,霎時間,一道紅痕呈現了出來,我不可抑止地顫抖著,罵道:“是你逼的,是你逼他的,你那是強暴,是強暴!”


    夏兆柏哈哈大笑,聲音中卻毫無笑意,反詰說:“那是強暴嗎?他就是這麽告訴你的?那他有沒說到了最後,他也一樣有了高潮?他有沒說,他也很有快感,他也很享受?那個王八蛋,就算剝光外表的光鮮,他也有本事自欺欺人……”


    “閉嘴!”我瘋了一樣撲上去,對他又打又踢,突然之間,我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他,卻見他眼睛之內,分明有淚霧湧起。我猶如被燙傷一般,立即後退,從他身上爬下,慌亂地說:“那,那是你跟他的事,人都死了,你,你這樣也沒用……”


    “是啊,他死了倒他媽一了百了。”夏兆柏眼神陰寒,猛地盯住我,一字一句說:“那你呢?他為什麽連這個都告訴你,為什麽你會跟他有這麽多相似的習慣,為什麽你會知道他那麽多事?你到底是誰?”


    我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說:“夏先生,我與林世東林先生,是有,很親密的聯係。可以說,我應該是他,唯一願意敞開心扉,傾訴他內心所想的人。如你所見,我與他,有很多地方相似,因為這樣,我們才能成為莫逆之交。至於我們如何相識,那是我們的事,與你無關。”我歇了口氣,看著他的眼睛,說:“是,我是很膽小沒用,我是怕你,但不意味著我便可以任你欺侮,總之今日此事,你若作君子,自然我也是君子,你若作小人,就別怪我將事情做絕。你別忘了,我未滿十八歲,你剛剛脅迫我入屋,酒店攝像頭應該有拍下,又有這些□□,鬧出去,猥褻未成年人,便是你擺得平,可也是一件醜聞!”


    夏兆柏嗤笑一聲,動動手腕,我嚇得後退一步,他看著我,搖了搖頭,口氣轉和緩,說:“別怕,你綁得很牢,我一時半會掙脫不開。簡逸,你太天真,對付我這種人,靠□□怎麽夠?況且你剛剛砸了我兩下,又拿球杆抽了我兩下,我夏兆柏便是再不才,可也有差不多十年光景,沒人敢動我一下,你破了我的規矩,以為這麽容易就能脫身?”


    我隻覺一陣眩暈,勉強按住桌腳,冷汗涔涔說:“你,到底想怎樣?為什麽不肯放過我?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別怕我,我不會傷害你。”夏兆柏淡淡地笑了,有些動容地看著我,啞聲說:“世東,世東他跟你提起我,說什麽?”


    我悲哀地看著他,淡淡地說:“他說,要離你遠點,有多遠離多遠,他說這世上有一個人,他但願永遠也不要遇到,那個人就是你。”


    夏兆柏宛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臉色發白,嘴角顫抖,我別過臉去,迅速走開,說:“所以,我會遵照他的吩咐,離你越遠越好。”


    我輕手輕腳出了門,滿心淒然,太多的事湧了上來,我教訓了夏兆柏,但我卻一點報複的快感也沒有。前世許多我未察覺的線索,此時卻千頭萬緒,吵得我頭暈目眩。我踉蹌地朝電梯走去,按開電梯,進了去,居然一路順暢,電梯開啟,人聲鼎沸,那漂浮之間,我似乎瞥見夏兆柏的保鏢端坐大廳一側的咖啡廳靜候主子召喚。我心中一急,又累又倦,急忙回轉,從大廳另一側走,頭暈越來越強烈,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突然之間,有人一下扶住我的胳膊,我抬頭一看,卻原來是弗朗西斯科,他略帶擔憂地看著我,說:“您還好嗎?”


    我心中一喜,猶如攥緊救生圈一般抓住他的手,說:“幫我,弗朗西斯科。”


    他疑惑地看著我,微皺眉頭說:“發生什麽事了?您的朋友呢?”他目光中閃過一絲怒氣,說:“他們為難您了?”


    我搖搖頭,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卻發覺天旋地轉,呼吸急促,就在此時,我聽見法國人身後一個低低的男聲,說著柔和的法語說:“弗朗西斯科,看在上帝份上,別問他了,你沒看他都站不住了嗎?”


    我腳下一軟,就這麽拽著他的胳膊緩緩滑下,視覺模糊之間,覺得一人一步跨上,有力地撐住我的身體,在失去意識之前,我聽見那個柔和的嗓音說:“將他弄到一個房間裏,盡量不要引起其它客人注意。讓布萊克醫生過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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