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了起來,多年的教養令我脫口而出:“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沒事吧?有沒有弄傷?”


    夏兆柏定定地看著我,目光由陰沉逐漸轉為柔和,最後慢慢微笑了,搖頭歎氣說:“第二次了。”


    我呐呐地轉過頭,說:“沒傷到的話,請出去,謝謝。”


    “你第二次襲擊我,再有下一次,我一定不會跟你客氣。”夏兆柏口氣平淡地說,大踏步進來,我的房間實在太窄,他人高馬大,頓時占據不少空間,那壓迫感隨即而來,我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沫說:“你,你要幹嘛……”


    “坐下!”他簡單命令。


    “夏先生,我不想爭執”我清清嗓子,深吸一口氣,盡量不讓外麵的簡師奶聽見,說:“也不想襲擊你,我不想我媽有什麽誤會。”


    “放心,她約了人,現在出去打麻將了。”夏兆柏淡淡地說,“她拜托我,來聽聽你的誌向之類,據說,你想讀曆史?”


    我難以置信,他到底是如何取信簡師奶,讓她覺得他就是個關心民間疾苦,真心願意幫助我們的好人?甚至於,我都能揣測到簡師奶的心思,她那樣單純的女人一定覺得這是個機會,夏兆柏在本港呼風喚雨,若我真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隻怕日後能謀個好點的前程?


    我扶額歎息,坐了下來,夏兆柏是商人,我也曾經是商人,事到如今,也隻能坐下來談判,看看能將事情如何解決。我睜開眼,指指我的床說:“我們談談吧。不好意思,隻有一把椅子,你坐床,我不介意。”


    夏兆柏卻不答話,直直走了過來,在我麵前坐下,我大惑不解,卻見他俯身曲起我一條腿,放到他膝蓋上,我大駭,竭力收回,卻被他牢牢按住,我口不擇言,掙紮著叫道:“你,你說了今日什麽都不做!”


    “你以為我要做什麽?”夏兆柏好笑地看著我:“放鬆點,這點誠信我會講,我給你搽藥酒。”


    “不用……”


    “那或者我不跟你談,我跟簡太太談談?”他淡淡瞥了我一眼,說:“比如她兒子蓄意傷人,拍我的不雅照片勒索,或者更遠一點,在我宅子裏偷東西又連夜潛逃?”


    “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氣得發抖:“我媽肯定會信我的!”


    “是啊,她當然會信你,隻是她肯定會因此擔心,來求我放過你,不要將你交個警察,你想看到她來求我?”


    我咬著嘴唇,恨恨地看著他,半響,一寸寸放鬆了擱在他膝蓋上的腿,他說得對,我怎麽舍得讓簡師奶去求這個混蛋?怎麽舍得,我今世的母親,去向我前世的仇人低頭?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輕輕挽起我的褲腳,露出半截小腿,晶瑩剔透的肌膚上,一道常常的疤痕如蜈蚣一般猙獰扭曲,份外醒目。他的手掌握了上去,溫度炙熱,帶著不容拒絕的氣勢,從上而下,由輕而重慢慢摩挲按摩。一股熱流湧了上來,夾雜著酥麻、疼痛、憤怒和無奈,我扭過頭去,自欺欺人地想,就當這腿不是自己的,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吧。


    片刻之後,他停了下來,輕聲問:“疼嗎?”


    我此時方覺得,腿上一片火辣辣地疼痛,我咬牙不答,忽然,腿上被澆上一陣冰涼,他將半瓶藥酒,澆了下來,我嗤了一聲,本能一縮,他猛地一抓,手勁奇大,使勁搓揉拍打,我受不住,終於悶哼出聲。


    “疼也忍著。”夏兆柏冷聲說,頭也不抬,繼續揉我的腿,待那陣火辣辣的痛感伴隨著血脈通暢的暖意出現,他方住了手,可手掌仍然慰貼在我的小腿處,陣陣暖意仿佛直達心底,他微微笑了,柔聲問:“好點沒,痛得可好些?”


    我驚詫地看著他,忽然想起,我一見他便隻顧著怕他要怎麽報複我,報複我的家人,卻忘了一件最基本的事,那就是,夏兆柏今時今日,怎麽樣也算一個富豪,收拾我這樣的人,比捏死一個螞蟻還容易,又何須屈尊降貴,蒞臨這裏?便是要施恩,可也無需親自到來,還與我們一道吃飯,還為我,搽藥酒?


    他難道不該將我抓起來,交由手下痛扁一頓,或是讓簡媽找不到工作,或是害我們流離失所,才更符合他的一向做法的嗎?


    還是說,他此刻施恩的背後,隱藏更為陰險的用心?畢竟,誰會閑著沒事,為一個即將失業的女人提供適合她的工作?會放著家裏高薪聘請的廚師不用,來我們這,吃一頓上不了台麵的家常便飯?會為一個數度忤逆他的少年搓揉傷腿,然後還暗示有一個基金,可以幫助他上大學?


    這些俗稱“雪中送炭”的事情,擱在林世東身上,他會做。因為他受的教養,他愚蠢的人人平等的觀念,讓他選擇做一個濫好人;可這是夏兆柏,夏兆柏,不是該殺伐決斷,麵不改色,不是該看著旁人被他逼了跳樓,還能倒紅酒細品,他不是,曾經逼得我失魂落魄,沒了活路,還能與我那個堂弟,媾和慶賀的麽?


    一瞬間,他有陰謀的想法幾乎為我所確信。但是,我心裏卻又隱約有了一絲不安,那雙搭在我的小腿上的手,確實溫暖厚實,經過他那麽一折騰,我骨頭縫隙中絲絲冒出的寒氣痛感,似乎,真的有所緩解。


    我受的教育,從來沒有教過我,如何惡狠狠在別人的幫助前轉過頭去,即使那個人,是我的仇人,我想了想,還是低聲說:“謝謝。”


    夏兆柏仿佛很高興,微笑著說:“我手藝不錯吧?我的父親,以前是個跌打醫生,就是鄉下那種,沒有醫師執照,專門給人看點風濕骨痛,跌打損傷的,我這都是跟他學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還未反目成仇的時候,夏兆柏有一天喝多了,也曾跟我說起他的家鄉,據說很美,很安靜的小地方,卻不曾談起他的親人。我奇怪他為何跟我談起這些,但我沒有打斷人說話的習慣,便默默聽著,夏兆柏停了一會,說:“我父親因為沒有正式執照,吃盡了苦頭,盡管臨床經驗豐富,卻不得不偷偷摸摸行醫。所以他最大的願望,便是有天,我能考上省城醫學院,成為一名有學曆的醫生。可惜,我卻不是那塊料。”


    “我後來做過很多事,”他見我看他,笑著拍拍我的腿,說:“多到你想象不出來。可是,就沒有做過醫護這一塊。我現在生意做得很大,跨著好幾個行業,可也沒有涉足醫藥這一塊。我想,我是徹底,跟醫字無關。”


    我心想,幸好無關,不然那人命關天的地方,你不知道又要造多少孽。


    他深深地注視我,說:“我現在有點相信你說的,世東會跟你聊他不跟別人說的東西。你確實,令人有想說話的特質。”


    “這種特質,世東身上也有。”夏兆柏緩緩地,斟酌詞句地說:“世東是個很奇怪的人,他仿佛總能,很認真地聆聽你說話,但是,又好像一句話也沒聽清……”


    我別過臉去,淡淡地說:“夏先生,懷念林先生,咱們另找時間地點吧。”


    他尷尬地住了口,一雙手仍然貼在我小腿上,這讓整個氣氛既詭異,我默默地動了動腿,他仿佛驚醒一般,忙收回了手。我將褲管放下,蓋住那道難看的疤痕,將腿從他膝上縮回來,夏兆柏問:“另一條腿呢?”


    我哪裏肯讓他碰另一條腿,支吾著說:“受傷的是這一條。”


    “這樣啊,”夏兆柏微笑著說:“那就好,受的罪也少點。”


    什麽那就好,我怎樣與你何幹?我皺了眉,覺得還是直奔主題的好,深吸了一口氣,我鼓起勇氣迎視他的眼睛,問:“夏先生,咱們開門見山吧,您到底想做什麽?這麽不依不饒,到底要什麽?我們家情況你也看到了,實在是微不足道的升鬥小民。您這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對付我們孤兒寡母的,也沒意思不是?如果我之前有得罪您的地方,我給您道歉,您若是心裏不接受,那說出一個方法來,能做到,我盡量來做,做不到,那至少表了個誠意。但請您在我在此之後,高抬貴手好不好?”


    夏兆柏安靜地聽我說完,臉上笑容盡斂,眼中閃現我熟悉的算計和冷厲,雙手抱胸,打量我片刻,忽而冷冷一笑,說:“有沒人說過你很夠膽?”


    我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當初,他便是如此冷笑著,在董事局指使人發難,最後進來全麵接受成果。坦白說,我如此與之相對,心裏真的怕,可我還得護著簡師奶周全,再怕也隻能硬著頭皮上。我努力微笑,保持口氣的淡然說:“承蒙誇獎,我隻是希望大家開誠布公講清楚,您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總不會跟我們這些小市民計較,尤其是,”我偷看了他一眼,厚顏無恥地說:“跟我這樣的未成年人計較。”


    他勾起嘴角,說:“我做事,從來不看對象,隻講原則。”他看著我,淡淡地說:“是不是未成年人,出身怎麽樣,根本不是跟我講數(談判)的條件。”


    我早知他不講規則,心下一沉,說:“中國有句老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夏先生,投鼠忌器,您想清楚了。”


    “確實,投鼠忌器。”他冷笑說:“可你也不是光腳的吧,簡逸。簡太太是個好媽媽,對不對?你說,這麽好的媽媽,你若來不及孝順她,可怎麽好?”


    我心裏一緊,額冒虛汗,不用看一定臉白如紙,夏兆柏一見,皺了眉頭,歎了口氣,過來不由分說,將我摟入懷中,像哄小孩一樣溫言說:“好了好了,嚇你的,乖,沒事了,我怎麽會對付你媽媽,簡太太我也很欣賞呢……”


    我掙紮,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冷酷起來,說:“乖乖的別動,再亂動,我剛剛說的就都不算數。”


    這人怎麽如此出爾反爾?我一陣氣悶,被迫將頭擱在他胸口,聽他嗬嗬低笑,仿佛弄什麽好玩的事一樣,摸著我的頭發,低聲說:“乖,不要怕我,其實我的要求很簡單,絕不會讓你做奇怪的事情,也不會影響你正常的生活。你隻要答應我這個要求,你對我那些失禮的地方,我全都可以既往不咎。”


    “要我做什麽?”我趁他不備,從他懷中鑽出。


    他眼中有些失望,卻不再強人所難,微笑說:“很容易,你每周抽出一個下午陪我,具體時間我定。”


    我明白地說:“夏先生,我絕不會滿足你奇怪的嗜好或性取向。”


    “你的臉確實不錯,”他好笑地看著我,挑著眉毛,曖昧地說:“可你確定,你這副身體,若我要,能滿足得了我?”


    我怒道:“你夏兆柏錢大把,有的是人投懷送抱,何必弄這等強買強賣,落了下層?”


    他看著我,微笑著說:“牙尖嘴利,簡逸,你知不知道,你一旦收了那副害怕的表情,模樣有多美。”


    我冷笑:“夏先生又知不知道,你的嗜好有多特別,這等鍾意別人唾罵的習慣,您要找的怕是專業心理醫師,而非我這等普通人。”


    他微微點頭,公事公辦地說:“廢話到此為止吧。簡逸,我的要求很簡單,你每周抽一個下午給我,跟我一起回憶一下世東,你既然說,你是他最為信任的人,那想必,他也跟你說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那些,我都想知道。作為交換,我給你母親安排一個工作,你看如何?”


    “為什麽?”我跳了起來,“你憑什麽要挖一個死人的隱私?林先生死得夠慘了,你為什麽還不肯放過他?”


    他幽幽地看著我,那一刻,我確信,他眼中浮現的哀傷,那種哀傷,是我始料不及的沉重,似乎在我看不到的某處,他也與我一般,背負著十字架,日日躑躅前行,不得安歇。我心中一痛,轉過頭去,卻聽他猶豫著,低聲說:“如果我說,如果,我說,”他長長歎了口氣,猶如自言自語一般,說:“我怕,再沒人跟我聊他,我會忘記他呢?”


    “那就忘記好了。”我低喊出聲。


    “忘記?”他苦笑著看我,搖搖頭,說:“你不懂的,這個不能忘,不能忘。”


    我轉過身去:“我不能同意。抱歉。”


    夏兆柏的聲音驟然變冷,說:“簡逸,你以為你有跟我談判的資本麽?”


    我心亂如麻,半響,方聽見自己啞聲說:“好吧,但,若我不想說,你不能逼我。”


    “好。”


    我轉頭說:“每周一次,我做不來,每月一次吧。”


    他搖頭說:“兩周一次。”


    我瞪眼,說:“你要付薪酬!按頂級心理醫生的時薪算。”


    他微笑了,說:“好,但在哪裏,地點由我定。”


    我閉上眼,心裏一陣苦澀浮起,我低聲說:“夏兆柏,你真是個混蛋,人的傷口,過去就算了,為什麽一定要挖出來看?他媽的有什麽好看?”


    夏兆柏啞然無語,很久,才說:“因為,那些傷口已經腐爛發臭,不這樣,人遲早,都得從頭爛到腳,活活疼死。”


    我忽然有種豁出去的感覺,昂起頭,問:“你到底,想在我這尋找什麽?林世東的影子,還是你對林世東的愧疚懺悔?”


    他歎了口氣,伸手摸上我的臉頰,輕觸一下,在我甩開之前,已經收回,他啞聲說:“我夏兆柏做事,從不講愧疚後悔那種東西,因為沒有用。但是,有別的……”


    “別的什麽?”


    “以後,我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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