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調太過溫和,簡直與適才判若兩人,我不得不裝作剛剛醒來,睜開眼,微微蹙眉,看了他一會,才弱聲說:“夏先生――”


    “乖,”他微笑起來,摸摸我的頭發,低聲問:“覺得怎樣?要喝水嗎?”


    我微微搖頭,輕聲問:“我媽咪呢?”


    “簡太太也要回去休息的呀,”他笑了起來,坐在我身側,自然而然地拉住我的手,說:“我讓她回去了。你不是象小孩一樣,一睡醒了要找媽媽吧?”


    他的口氣太過親昵熱絡,真的仿佛與我相識甚久的異姓大哥一般。這不該是我和夏兆柏的相處模式,我悄悄地想將手抽出,卻被他攥緊不放,我久病未愈,沒力氣與之糾纏,正有些惱怒,卻聽得後麵一人既慵懶又嘲諷地說:“阿柏,想不到你扮人家老豆(老爸)湊仔(帶孩子)也似模似樣,怎麽,不介紹我認識這個小朋友嗎?”


    是林俊清,他怎麽還沒有走?我聞言變色,情不自禁抓緊夏兆柏的手,夏兆柏衝我安慰一笑,大手包裹住我的手掌,頭也不回,提高嗓門道:“阿彪――”


    門外有人立即應聲而入,是我當日見過的,跟在夏兆柏身旁的保鏢,夏兆柏看著我,眼含笑意,淡淡地說:“請林醫師出去吧,禮貌點。”


    “夏兆柏,”林俊清聲音驟然變調,顯是氣得不清,尖銳道:“你真的一點情麵不留給我――”


    “俊清,”夏兆柏慢慢轉過頭,說:“小聲點,你這樣大喊大叫,林家的教養都被你糟蹋了。小逸剛剛醒來,你不要嚇到他。”


    他回過頭,對著忐忑尷尬,緊張痛苦的我笑了笑,靠近了些,用身軀擋住我的視線,拍拍我的手,透著淡淡笑意說:“不用怕,我在這裏。”


    我愣愣地看向他,這一貫狠厲的人物眼中,此刻卻溫情盡顯。實際上,隻要他願意,扮演這等寬厚淳良的兄長角色,當真得心應手,仿佛真個能讓你依靠,讓你相信一般。隻是,若他算寬厚賢良,那我又算什麽?我林氏基業,林世東一條命又算什麽?我別過頭去,忽然覺得無比厭倦,這兩個人,無論哪一個,我都不想再看。


    那邊阿彪說:“林醫師,請吧。”


    林俊清冷哼一聲,轉身就走,我閉上眼,心裏盼著他快離去,卻聽夏兆柏開口道:“等等。”


    林俊清的腳步停住了,夏兆柏揉著我手背上紮了針孔的淤青,淡然說:“林醫師,小逸在這修養可能需要一段時間,如果可以,能請你別來打擾嗎?”


    “你管不著!”


    “是嗎?”夏兆柏的聲音變得冷酷起來:“那隻能這麽辦了。阿彪,從今天開始,你在這守著,林醫師一靠近,你就給我把他扔出去。不用擔心,誰都知道我夏兆柏暴發戶,不懂什麽禮儀,當然也不怕丟臉。不過林醫師就不同了,他若有特別嗜好,比如喜歡出醜,咱們也別攔著。”


    他的話如此決絕,真的是一絲一毫的餘地也不給那孩子留了。我聽得心裏堵得慌,當日我在之時,何嚐舍得,讓他受一丁半點委屈?更何況是受夏兆柏的委屈?我被夏兆柏握著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俊清與他,不是曾有那麽一段感情嗎?單單為了我不想見他,夏兆柏又何至於絕情至此?


    我的難過似乎也感染了夏兆柏,他緩和了口氣,說:“林醫師,別介意,我這隻是醜話說在前頭。不好意思,小逸還需人照料,不送了。”


    果不其然,我聽見林俊清顫抖著聲調,咬牙切齒扔下:“夏兆柏,算你狠!咱們走著瞧!”這等毫無殺傷力的威脅話語後,轉身走開。阿彪出去時輕輕帶上了門,室內驟然一片寂靜。


    我心裏壓抑之極,多少往事,曆曆在目,可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又有誰能預見得了?俊清至今,仍覺得我乃虛偽造作,更令人覺得,林世東一條命,真是不值分毫。做人失敗至此,夫複何言呢?我長長地歎了口氣,卻有一雙大手,板著我的臉,轉了過來,對上夏兆柏無奈又好笑的表情:“怎麽又歎氣?小小年紀,有什麽離愁別緒,需要這樣長籲短歎?”


    我不想理會他,卻見他也微微歎了口氣,輕揉我的頭發,問:“躺了這麽久,要不要起來曬曬太陽?老躺著可好不了。”


    我尚未作答,他已然按了按鈕,將床頭抬升,讓我坐了起來,又將窗戶打開,薄紗窗簾一下拉開,室內頓時明媚清亮。窗外,一株高大的玉蘭樹幹妙曼,綠葉透著雨潤光澤,點點蒼蒼令人耀眼。我默默地看住了,渾然不覺夏兆柏已在我身側坐下,兩手重疊,將我的手置於掌中,聲調緩慢地說:“我曾經,很羨慕剛剛那個人。”


    我驚詫地看著他,卻見他眼望不知何方,眼中有太過濃鬱,似乎有抹不開的哀傷、懷想和沉甸甸的孤獨,顧自說:“就是林俊清,我曾經,很羨慕他。”


    我心中一震,見慣夏兆柏睥睨眾人,令出必行的模樣,倒沒想過,他居然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麵。見我瞪他,夏兆柏淡淡一笑,慢慢地說:“怎麽,我不能羨慕別人嗎?嗬嗬,我可不是鐵人,也試過累得像條狗,恨不得一睡不起的時候;也試過被人坑騙,被人追債,買個盒飯不敢要叉燒的時候。”


    這倒是聞所未聞,我愣愣地聽著,大概表情很傻,竟然惹得夏兆柏嗬嗬低笑,伸手攬住我的肩,見我不悅,終於放開,可看著我的眼神,卻有些像簡師奶看我,均是閃爍某種寵溺的光,繼續溫言說:“所以,我一見到林俊清,就覺得這小子真是命好。他一生下來,別人夢寐以求,要拚死拚活去爭去搶的許多東西,對他來說,卻都現成的。他模樣長得好,頭腦聰明,家世更是沒話說。更重要的是,大家族裏那些肮髒勾當,他居然半點也沾不到,因為有人很全心全意疼他愛他,為他遮風擋雨,為他安排一切,恨不得將全世界的好東西堆到那小子腳下,還怕他不樂意。你說,他憑什麽那麽好命?”


    我心中苦澀難當,是啊,當日我對林家二少的寵愛人盡皆知。可那又如何?我做了一輩子自以為是的爛好人,付出那麽慘重的代價,才總算明白一個道理,你對別人好,別人未必會覺得好啊。


    夏兆柏低頭看看我,微笑著摸摸我的頭,掌心溫熱,口氣平淡:“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他,他已經二十歲,去美國讀什麽破醫科大學,當了三四門功課。成績單寄回本港,他哥,就是林世東,明明氣得要命,可一聽傭人說,二少回來了,立即眉開眼笑,迎上前去。”他笑了起來:“你也知道,林世東最講究穿著,可那天,我卻親眼看到,他將西服紐扣,扣錯了位置,隻因為,他要跑去大門,迎接剛剛那位林醫師。這些,世東告訴過你麽?”


    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有這麽一出,遂搖搖頭,說:“林先生不是每件事都跟我講的。”


    夏兆柏點點頭,心不在焉地說:“那就好。”他隨即沉默了下來,麵色嚴峻,不知想到什麽,忽而說:“貪婪,是人的本性中,比較有用的東西,貪婪和欲望,能夠讓人有去想,去做的勇氣,於是命運這種東西,就會因此而改變。在這一點上,林俊清雖然不上道,可卻情有可原。”


    我黯然不語。


    “小逸,你知道林俊清後來對林氏做的事吧?不然你不會那麽討厭他,對不對?”


    我蹙眉,不得已點了點頭,說:“他,他背叛了林先生。”


    夏兆柏盯著我,呼吸有些緊促,握著我的手,竟然微微顫抖,我很是奇怪,不覺抬頭看了一眼,輕聲道:“夏先生?”


    “哦,”他回過神來,勉強一笑,說:“其實,與其說俊清是背叛,倒不如說,世東對人的忠誠理解得太簡單。”


    我歎了口氣,低聲說:“事到如今,我也明白,林世東或許真是做錯了。隻是,當是之時,他隻是想,隻是想對堂弟好,如此而已。”


    夏兆柏表情古怪地看著我,似乎在竭力抑製什麽,半響,有些慌亂地說:“你果然是善良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世東會信任你。”他深吸了一口氣,方有些平複了,說:“不過,小逸,世上的事情,並非隻是非白即黑,非好即壞。林俊清之所以會那麽對阿東,阿東自己也有責任。他隻知道一味寵愛,卻不知道,這個人也姓林,也是林氏一員。這人是男人,有野心有抱負,世東隻懂得照顧一個男孩生活的點點滴滴,卻忘了,要安置,發展,控製一個男人的貪婪和欲望,讓它為我所用,其實更為重要。”


    “那麽”我打斷他,問:“親情呢?人的感情呢?一家人難道不該相互信任照顧嗎?家人之間,還講究爾虞我詐,相互算計嗎?”


    夏兆柏眼睛微眯,看著我,微微一笑,不顧我的抗拒,將我攬入懷中,柔聲說:“乖,別傷心,醫生說,你不能情緒起伏太大,乖,深呼吸。”他聲調很輕,但話語中卻又令人不容拒絕的威力。我被他按在懷裏,深吸了幾口氣,慢慢回複平靜,突覺滿心疲憊。心灰意冷,是啊,俊清如此偏頗,我又何嚐不知道,乃我教育不當之果?隻是對我來說,萬般心血,盡付東流,卻是情何以堪?我閉上眼,啞聲問:“夏兆柏,你老實告訴我,林,林世東疼了林俊清十幾年,真的,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夏兆柏不答,隻輕輕拍著我的背,半響方說:“你知道,我和世東同做總裁,大家不同在哪裏嗎?”


    “不知道。”


    “我將人想得很壞,貪婪成性,自私自利,背信棄義,兩麵三刀都是尋常人性。所以我不會驚訝背叛,欺騙,倒打一耙等等事情,也因此,我是大河東流,泥沙俱下。”他笑得肆意:“而世東,卻將人想成很好,知恩圖報,良知仁義,誠信忠厚,他以為這都是理所當然。我也是後來才想明白,林俊清後來做的那些個事,對別人來說,不過是爭權奪利的尋常事,可對世東來說,卻是致命一擊。你說,世東,是不是個傻的?”


    我艱澀一笑,說:“是啊,他真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瓜。”


    夏兆柏卻歎了口氣,聲音幾不可聞:“可我,就是因為這樣,才羨慕林俊清啊。”


    我一驚,幾疑聽錯,抬起頭問:“你說什麽?”


    “沒什麽,”夏兆柏掩飾地笑了起來,顧左右而言他說:“你累了沒,躺下再休息一下,你媽說呆會給你帶東西過來,這幾日都沒粒米下肚,該餓了吧?乖乖的睡一覺,醒了就有東西吃了。”


    我與夏兆柏那日的對話,便到此為止。事後,一直到我出院,他都不見蹤影,據說,是歐洲市場出了點問題,終於需要他親自出馬,奔赴那邊。我想起當日入院之時,他曾說過要去歐洲出差,卻原來拖到今日方成行。林俊清當日說過,夏兆柏是因為我入院方推辭行程,這等說辭當真荒謬,且不說我與夏兆柏毫無關係,便是退一萬步,簡逸真是夏兆柏眾多小情人之一,以他的為人,怎可能為他人牽絆?更何況妨礙到他最熱衷的賺錢樂事?


    夏兆柏雖然人不在本港,可按他的安排,卻讓我在醫院中住得相當舒服。這家醫院,並不是可享用象征性收費的公立醫院,而是設備環境口碑皆好的私家醫院。我住的頭等病房,一日費用即可當簡師奶一月收入。這還沒算其他檢查費並藥費,我的情況,若擱公立醫院,隻怕要等上好久方能輪到就診,可在這裏,夏兆柏的秘書過來弄了一番,從醫生到護士對我相當客氣。我深知此番真是欠了夏兆柏許多錢,但事已至此,唯有以後再慢慢想法還了吧。


    這一日我精神狀態各方麵恢複甚好,已能由護士看著,在樓下花園散步。黃昏天氣甚好,涼爽之中帶著淡淡的海風氣息,這醫院離海較近,環境頗佳,故而許多有錢人生病會選擇此處。我坐在樹下,微微閉眼,忽然聽到一個人遲疑地問:“日安,是你嗎?我親愛的朋友?”


    他是用法語講的。


    我立即睜開眼,卻見不遠處一人身材頎長,一張英俊的臉綻開溫柔的笑,黑眸晶亮,盡是喜色,見我看他,笑逐顏開地說:“真的是你,太好了,居然在此遇上,”他遲疑了一下,問:“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我笑了起來,這麽多天來,第一次覺得有人衝你微笑是件不錯的事,“日安,陳先生,很高興又遇見你。”


    陳成涵大踏步走過來,笑著搖頭說:“不不,別叫我什麽先生,我以為上次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你在這裏……”他注意到我身上的病人服,立即擔憂地問:“你病了?還是上次的問題?還好嗎?”


    我微笑著看他,說:“你這麽多問題,讓我回答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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