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都覺得,夏兆柏是個窮凶極惡的壞人,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就算心裏也明白,當年技不如人,輸得很慘,可我還是願意相信,夏兆柏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是害我破產喪命的罪魁禍首。


    更何況,他還與俊清裏應外合,狼狽為奸,夏兆柏不僅毀了我林氏八十年的基業,還奪去我一直守候的愛人。


    所以我恨他,也怕他。


    可是,在今天,這個男人低吼著告訴我,原來那看一係列我以為不堪的事情背後,卻另有解釋,我以為該仇恨的人,卻有可能,完全是不應該背負那等罪責的無辜者。我心裏震驚萬分,刹那之間,仿佛一直以來認定的許多事,均被徹底顛覆,我所深信不疑的真相,瞬間有分崩離析的危機,我睜大眼睛,看著夏兆柏,除了一片空白,便是感到一陣茫然無措。


    我不想相信他的片麵之詞,我告誡自己,這個男人詭計多端,謊話連篇,如何信得他的隻言片語?但是,在看到這個男人掩麵悲慟,高大的身軀竟有傴僂的錯覺;看到向來強勢威嚴的男人,語調身形之中透露如此深重的哀傷,如此痛恨的無能為力,我在一片茫然之中,漸漸的,品味到一絲苦澀。


    一種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苦澀。


    拋開所有的恩怨不提,我在刹那之間,仿佛看到另一個林世東,也曾躲在車廂內,如此蜷縮著身體,如此無聲地痛哭。


    要遇到什麽樣的事,才能讓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流露真實情緒?當年的我,是因為哀告無門,眼睜睜看著家族心血毀於一旦;今日的夏兆柏,是因為想起那個死去的男人,我以為那個男人活得窩囊而無價值,可沒有想到,不僅有親人掛念他,也有敵人在掛念他。


    忽然之間,他抬起頭,臉上已無淚痕,隻是眼眶通紅,模樣有些可怖,卻更多的是淒慘黯淡。我長歎一聲,終於別過臉去,要怎麽辦?難道對著他表情戚然的臉再去唾棄罵你活該你應有此報?罵他你卑鄙你自私你就該承受這種懲罰?不,我說不出口,在這一瞬間,我明確意識到,我對夏兆柏無怨無恨,我也不是苦大仇深的苦主,我做不出來,在一個背負痛苦的人麵前,再做那些多餘而無用的道德仲裁。


    我尚來不及多想,忽被他伸手攥住,隨即緊緊擁入懷中,他抱得那麽緊,仿佛刹那之間,我便會消失不見。我想掙紮,卻聽他低聲說:“讓我抱一會,小逸,隻要一會。”


    我尚未做出回應,夏兆柏的力量與氣勢已霎時籠罩下來,令人頭暈目眩。被他置於臂膀與胸膛之間,如此緊密相連,我連動一動的可能性都沒有,隻能聽任他一寸寸摩挲我的背,來回撫摸,炙熱的氣息噴灑在我頸邊耳後,正有些發軟,忽然被他托起臉頰,下一刻,他的嘴唇已經強勢壓下,帶著期待和探詢,帶著饑渴和難耐,猶如尋找活命水源一般,輾轉反側,纏綿不休。他的吻太熱烈狂暴,令人根本做不出其他反應,隻能被動地隨著他的唇舌糾纏掠奪,一股酥麻自脊椎湧起,我幾乎坐不住,軟在他的臂膀中,大腦缺氧,意識模糊,慢慢的,身下一軟,竟被他放在車子椅墊之上。我一驚,微微掙紮,口中發出“嗚嗚”之聲,他卻一概置之不理,以一種更為方便的姿勢由上而下□□我的嘴唇,訴說他那些隱忍,壓抑,痛苦和說不出道不明的欲望。


    就在我幾乎要被他吻得背過氣時,夏兆柏終於放開了我,我大口喘著氣,愣愣地看著他,還沒從剛剛那麽要命的親吻中回過神來,他微微一笑,半趴在我身上,溫柔如水地看著我,伸手細細替我拂開額上亂發,頭一低,又一個深吻隨即而至。


    這一次他的吻溫柔得多,仿佛要細細品嚐佳肴一般,仔細刷過我的唇齒口腔,靈活的舌頭侵入腹地,將我的舌頭引逗起來,帶著它一塊起舞纏綿,我綿軟無力地承受著,前世今生,從未試過與誰如此親吻。他的吻仿佛不僅是親吻本身,還包括傾訴,包括表達,包括不容拒絕的給予和於此截然相反的乞求。這些矛盾的心緒,奇怪地綜合在一個吻中,又奇怪地傳達到我的內心,令我渾身一陣陣戰栗不安。我驟然清醒過來,用盡力氣,推開了他的臉,緊跟著想也不想,一個左勾拳打了過去。


    車廂內砰一聲,我力氣不足,隻將夏兆柏的臉略微打偏,他轉過頭來一臉錯愕,隨即眼露黯淡神色,我氣喘籲籲地瞪他,他苦笑了一下,舉起雙手,後退了一點,說:“別怕,小逸,我不吻你了,我保證。”


    “你的保證就跟過期支票一樣,有用嗎?啊?”我怒斥道,適才我還有些心軟,如今一看,此人果然豺狼本性。我舔舔被他弄得痛癢火辣的嘴唇,那上麵鐵定腫了。我心裏尷尬難堪,這樣的傷,出去與人怎麽解釋?我吼道:“王八蛋,你把我當什麽?不過出了點錢,你就以為能想幹嘛幹嘛?你夏兆柏能這麽廉價,我還不至於要那麽賤賣!”


    夏兆柏搖頭,微微一笑說:“相信我,我沒把你當成什麽。我是真心實意想幫你。”


    “你想幫我我就要接受嗎?”我罵道:“現在是有人逼你還是求你做那些事啦?你自己一廂情願撲上來充好人,就該有做好事不留名的自覺!不要指望我受你那點小恩惠就要感激涕零,停車!”我高喊起來:“停車!”


    “小逸,別生氣了,”夏兆柏耐著性子說:“我這麽對你,也是喜歡你啊,別鬧了,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喜歡?”我冷笑起來:“夏先生,你喜歡誰與我何幹?你也不過一介凡人,就算身上支票簿比別人厚,也未見得你的喜歡就比別人金貴!停車!”


    夏兆柏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說:“好了,小逸,一會就到了,讓我送你到家門口,行嗎?”


    我不再理他,他看著我,忽然溫柔一笑,笑容中竟有些落寞,問:“小逸,那麽討厭我碰你嗎?”


    “夏先生,”我坐直身子:“沒有人會喜歡別人如此對待。”


    “我到底是,操之過急了。”他笑了起來,深深地看著我,說:“今晚上索性把話說開了吧,我很喜歡你,簡逸。”


    我胸膛起伏,氣得不清:“那又怎樣?”


    “不怎樣。”他笑容更深,又回複那臉奸商模樣:“意思是,你從此以後,要習慣我的出現。放心,我現在學會了,要尊重。”他深吸一口氣,說:“所以,我不會逼你,也不會拿什麽東西來逼迫你,我隻會對你好,是真正的對你好。”


    “對我好?好到我上哪都要跟你報備,好到我一點人身自由都沒有?”我冷笑。


    “你要什麽都可以,唯有這點,我不能同意。”他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能再冒失去你的風險。”


    “容我提醒先生,”我怒道:“你仿佛從未擁有過,有什麽資格談論失去?”


    “我失去過最珍貴的!”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但我現在找回了。”


    我心頭一震,忙調轉視線,岔開話題說:“總之我不能同意你荒謬的單方麵決定。”我看到車子已經到了我家附近,忙要開車門,卻發現落了鎖,根本打不開。我回頭斥道:“開門,夏兆柏,這很幼稚!”


    “我隻是想跟你多說兩句。”夏兆柏看著我,微微眯了眼,說:“簡逸,我可以等你,可以對你好,可以尊重你,幫助你過你想要的生活,我可以答應不會對你用強,不會脅迫,不會利誘威逼,但是,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


    他極富威嚴地說:“這個前提就是,你也要學會尊重我,最終,你隻能選擇跟我在一起。如果這個前提不成立,則我剛剛所說一切,也都隨之不成立。你明白嗎?”


    我挺直了脊梁,冷冷回視他,說:“這就是你所謂的尊重?”


    “如果你給我機會,你會發現,它的內涵要豐富得多。”夏兆柏微微一笑,過來拉住我的手,不顧我的反抗,鄭重握在兩隻手掌之中。


    我怒極反笑,問:“你知道林世東如果沒死會怎麽樣嗎?”


    夏兆柏笑容一僵,卻隨即笑得更深:“我從不浪費時間,做那些不可能的揣測。如果你願意說,我會傾聽。”


    “哪怕你真的如你所說,為林氏留下後路,讓林世東得以苟延殘喘,他還是會恨你。因為你給的那些,他根本不屑,他心裏,還是瞧不起你!”我狠狠地說出這一生幾乎算作最為惡毒的話。


    夏兆柏嗬嗬低笑,眼中卻全無笑意:“是,所以我不會再那麽做了。吃力不討好的事,一次就夠,我夏兆柏,不會做虧本生意。”他盯著我,輕聲說:“放心,對你,我會很直截了當。”


    我大怒,奮力甩開他的手,卻發現,掌心中赫然多了一枚精致的黃銅鑰匙。


    夏兆柏微笑著說:“這個是給你的禮物。過幾天,我會帶你打開這個門。”


    “抱歉,除了我家大門,我不想要其他無關的。”我冷冷拋下這句,便想將鑰匙扔還他,夏兆柏笑容一冷,淡淡地說:“你扔了的話,我便不開車門。”


    我反手握住鑰匙,終於說:“開門。”


    “小逸,”夏兆柏無不遺憾地看著我:“為什麽我們一定要弄成這樣?我原本以為,可以與你循序漸進,心平氣和地談談。”


    “那是因為,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什麽共同點可供探討!”我聽見車門啪的一聲落了鎖,立即開了門,走了出去。


    “小逸……”夏兆柏似乎欲言又止。


    我頭也不回,舉步就走。身後那個男人弄得我心煩意亂,似乎每次遇到他,我總無法好好說話,冷靜思考。我悄悄回頭,卻見他的車靜靜停在那,反光的車窗內,似乎能見到夏兆柏看著我,一動不動。我心中一凜,加快步伐跑起來,一拐角,終於將那輛車拋諸腦後。終於到了自家樓下,我心裏鬆了一口氣,正要掏門卡進去,卻聽得旁邊一人叫我的名字:“簡逸――”


    我抬起頭,卻見燈影下走出一人,高大英俊,一身休閑服襯得年輕了好多,手上拎著一個塑料袋,竟然是幾日未見的陳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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