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動不動任他們折騰,在那一刻,一種從骨頭縫隙中傳出來的疲憊浸透全身。自重生以來,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怨恨過重生這件事,那股未知的力量,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罔顧我的意願,硬是讓我從本該戛然而止的句號形式中拖曳到現在這種不知走向的省略號狀態。可是,就如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到底要不要死一樣,從來沒人關心過我,到底要不要活。


    耳邊仿佛警笛鳴響,我意識到自己被七手八腳抬上救護車,被安插上各種管道,猶如一個四處漏風的皮囊,不管往裏頭灌多少東西,都會遺漏殆盡,沒有例外。我想笑,想告訴他們不用瞎忙活,有遠高於救護車,高於現代醫療,高於科學手段的無上意誌控製著這一切,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那麽,在他頑劣地戲弄完我的生活之前,我不會死,所以救助一切大可不必浪費。


    手很熱很痛,被另一隻筋骨裏透著力道的手不容抗拒地緊緊攥著,在莫可名狀的黑暗和疲憊當中,竟然還能感覺手痛,可見那人握得有多執著,連我昏迷著,都不能拒絕他的意願。他在傳達著他的實在感,就如墮入深淵之人,死死抓住那根救命藤蔓一般的實在感。我可以從他的掌心中讀出焦灼,正確來說不僅僅是焦灼,還有惶惑,夏兆柏,我在心裏歎息,你不是睥睨一切麽,卻為何還會惶惑?


    人若是能長久陷入這種昏迷,其實挺好。身體就像看不見的防護欄,將你圈起來,躲在沒有方向和重量,隔斷過去未來的黑暗中,真的挺好。一切屏息斂氣,一切置若罔聞,仿佛世界在此止步,仿佛時間在此凝結。可是,卻有人在我耳邊哭泣,有個我無法忍心置之不理的人日日在我耳邊哭泣。我努力掙紮著,想要告訴她這沒什麽,對誰都好,沒有值得痛哭流涕的地方。可我動不了分毫,她仍然在哭,哭得我心痛糾結,不忍粹聽,終於猶如深沉水底的人,奮力往上遊,朝頭頂有光的地方衝了過去。


    嘩啦一聲破水,強光刺入眼中,我難過地蹙眉,有雙手替我擋住光線,然後,我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撞入眼簾的,是簡媽哭腫了的眼睛。我心裏萬分憐惜,伸過手去,卻哪裏有力氣,顫抖了半天,卻被她一把攥住。


    我以為她會破口大罵,就如上次一樣,罵我死衰仔,沒良心,我寧願她那樣罵我,可她看我的眼神,卻萬分疼惜,疼惜到,一張嘴,眼淚便簌簌滴下。


    “媽……”我用盡力氣,終於隻叫出一聲。


    “乖,阿媽在這,乖啦”她點著頭,將我的手貼在臉頰,嗚咽出聲。


    這個情況有些不對勁,我的媽媽有常人想不到的堅強和豁達,不然早讓生活壓迫得麵目全非,滿臉煙塵。我勉強笑了一下,卻發覺自己竟然連微笑的力氣都沒有,斷斷續續地問:“媽子,再哭,就不靚了,乖,別哭,萬事,都有我……”


    “逸仔,逸仔啊……”她啜泣得更加大聲,我說完這句話,已經耗盡力氣,實在沒法安慰她。就在此時,旁邊一雙大手按住她的肩膀,低聲說:“簡太,別哭了,小逸剛醒,還要休息。”


    那人的聲音,即便聽起來沙啞幹澀,卻也自有剛毅威嚴。簡媽漸漸止了哭泣,他又低頭對簡媽安慰幾句,說:“放心吧,我跟小逸說。”


    “他都沒滿十八歲……”


    “小逸好堅強”夏兆柏看著我,目光溫柔深沉:“這點事,他抗得住。”


    簡媽還待說什麽,夏兆柏打斷她:“你也好幾天沒休息好了,我在隔壁包下一間病房,你先去休息。”


    簡媽點點頭,摸摸我的手,起身出了病房。


    我看著夏兆柏,這才發覺,他頭發紛亂,西服下遍是皺褶,雙目通紅,下巴長滿青色須根。認識他這麽久,好像從未見他如此狼狽,我心裏有些明白了,弱聲問:“我,怎麽了?”


    他走過來蹲下,握住我的手,放在臉頰唇邊細細摩挲,好一會,才睜開眼,微微一笑,卻笑得極為難看,啞聲說:“小逸,你聽我說,仔細聽好,下麵我要跟你說的事有點嚴重,無論你聽到什麽,都別怕,我會一直在這陪你,答應我,別胡思亂想,能做到嗎?”


    我勉力地問:“我,到底,怎麽了?”


    “還記得,壓在你腦部的血塊嗎?”夏兆柏看著我,輕聲說:“那天你昏倒一兩日沒醒,我讓他們徹底為你作了掃描,發現,原來你腦子裏,有一個瘤。”


    我愣愣地看著他,想了想,問:“會,死嗎?”


    “不會,”他眼中一驚,加重手勁,漸漸透出陰狠:“我決不允許。”


    我疲倦地閉上眼,說:“夏兆柏,你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他用力抱住我,聲音嘶啞,幾近嗚咽,說:“沒有,你沒做錯什麽……”


    “那為什麽,”我恍惚地說:“總是我在遭報應?”


    “不是,”他抱得那麽緊,仿佛怕我下一刻消失不見一般:“那隻是一個考驗,你聽我說,不是報應,要有那玩意,也該落到我身上,不該是你。”他慘淡地笑:“這隻是一個考驗,過了這個坎,以後一切都會很好,我保證。”


    “是嗎?”我睜開眼,望著窗外,不知不覺,竟然已是秋高氣肅,藍天白雲,我靜靜地微笑了,說:“那麽,我要治,我還有,很多事,沒做……”


    “以後會有很長的時間,讓你都機會去完成。”夏兆柏握著我的手,許諾一樣,鄭重其事地說:“現在乖乖睡一覺。”


    我順從地閉上眼,漸漸沉入夢鄉。


    睡醒後便聞到自家媽煲的清粥香味,一個高挑身材,深目厚唇的性感護士走過來,竟然是老相識傑西卡。我心中甚喜,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伸出一根纖纖玉指,狠狠戳了我的額頭,用英語罵:“舍得醒了?知不知道你沒醒,嚇死你媽了?”


    我抱歉地看向替我擦手的簡師奶,說:“媽咪,sorry。”


    簡師奶瞪了我一眼:“倆仔p(母子倆)講什麽對不起?你平安無事,阿媽就不知幾安樂啦。”她眼圈一紅,哽咽說:“個天真是沒眼,你這麽乖,又孝順,怎麽別人都沒事,偏偏是你得這種病……”


    “又不是沒得治,會沒事的。”我努力微笑,拍拍她的手:“我保證一定沒事。”


    傑西卡嘰裏呱啦地說:“是啦,太太,年輕人恢複很快的,而且我們醫院,有港島最好的腦科醫生。”


    “謝謝你啊,傑西卡姑娘。”簡師奶掏出手帕,按按眼角。


    我笑著問:“咦,簡師奶竟然猜得出她的番話,果然厲害。”


    “那還用說,你阿媽乜s沒見過?英文而已,好難咩?”簡師奶笑罵我:“我在超市啊,還經常撞到鬼佬問我,什麽這個多少錢,那個有沒折扣,discount,哪,我都識講。”


    我做出驚奇的表情,用粵劇的腔調說:“哇,莫非日月無光,朝中有變,女王陛下居然屈尊降貴,去學番邦語言,是何道理?”


    簡師奶噗嗤一笑,想拍我的頭,終究還是舍不得,半道上改為輕柔撫摩,我笑著說:“媽子,你走慣了野蠻路線,突然間改溫良嫻熟,我好驚啊。”


    “死仔!”簡師奶終於原形畢露,敲了我的頭,罵道:“剛好一點就開始消遣你媽,快點把粥喝了,養好身體,準備開刀。”


    “是!母親大人。”我忙應了聲,乖乖張嘴,任她如對待三歲小孩那般,一勺勺喂我。


    傑西卡照例為我做了檢查便出去,我看看夏兆柏今日也沒來,料想他公事也繁忙,堂堂夏氏總裁,總不能為個不相幹的人做二十四孝。我等簡媽喂完飯,幫我擦嘴擦臉,軟聲對她說:“媽咪,我有件事想你幫我。”


    “講啦。”


    “你幫我打個電話給上次去我們家的那位陳生。”我說:“我生病住院,他不知道。”


    簡媽目光有些奇怪地看著我,遲疑了一下,問:“你,跟那位陳生,是,好朋友?”


    “算是吧。”我微笑了起來。


    “那,跟夏先生呢?”簡媽小心地問:“我看他,對你真的挺好……”


    我不由收斂了笑容,說:“媽咪,我跟夏先生,比較複雜,你讓我自己處理,不要問,好嗎?”


    “我又不是要幹涉你……”簡媽欲言又止,皺眉說:“好啦好啦,你大個仔,自己識想,我不管你……”


    簡媽效率很高,陳成涵幾乎一接到電話,就奔了過來,衝進我病房的時候,向來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竟然臉上滿是擔憂慌張,一見到我,立即撲了過來,一把將我緊緊抱住,臉埋在我的肩膀之中,顫抖著用法語說:“簡簡,你還好嗎……”


    我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說:“抱歉,讓你擔心了。”


    “是,我真被你嚇壞了。”陳成涵摩挲著我的臉頰,歎息道:“我現在才發現,我居然膽小得很,是個懦夫。”


    “那麽懦夫,你能不能先放開我?”我笑著說:“我快被你抱斷氣了。”


    他又抱了一會,才慢慢鬆開我,這才回頭對簡媽說:“對不起太太,我剛剛失態了,請別見怪。”


    簡媽打量了他好一會,終於搖頭歎氣說:“沒關係,你們後生的話我也聽不明,你們聊吧,我去洗下水果。”


    她歎息著離開,陳成涵一直保持禮貌的微笑,目送簡媽出門,忽然又伸手,將我重新置入懷中,說:“簡簡,你的病情我了解了,我馬上安排你去美國,那邊有權威的腦科專家,就算要動手術我也放心些,別擔心具體問題,我會都替你安排好,你聽我這一次,好嗎?”


    “不好。”我拒絕他,笑說:“這樣的話,我那一千多萬可就很快見底。”


    “我替你出還不行嗎?”陳成涵鬆開我,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說:“這點錢我還出得起,簡簡,我很想照顧你,你給我這樣的機會,好不好?”


    “simon,”我沉吟了一下,拉下他的手,冷靜地說;“我現在沒法回應你,所以,我不能利用你的關心,這對你不公平。”


    “我願意就好。”陳成涵一下抓住我的手,目光炙熱:“放心,我永遠不會強迫你答應我,但我想做的,隻是在你身邊照顧你,你回答我,你厭惡我嗎?”


    “當然不。”我忙打斷他:“可這不意味著,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占你的便宜。simon,”我停了停,說:“我們階層差得太遠,如果我這麽做了,那很容易引來旁人非議,我不想你因為我招惹麻煩,同樣的,我也不想因為這樣,被人看低了人品。”


    “那夏兆柏呢?”陳成涵憤怒地質問:“夏兆柏送你滿屋子的書,為你拍下價值千萬的首飾,為你安排這個,安排那個,你就能心安理得接受?你就不怕引來旁人非議了?”


    他一貫自持教養風度,倒是頭一回看到有其他表情。我笑了起來,安撫地拍拍他的手,眨著眼睛說:“嗯,調查得很清楚嘛。”


    他臉上微紅,躊躇著說:“我不放心放著你跟他在一起。”


    “那你知不知道,夏兆柏是什麽人?”我看著他,淡淡地問。


    陳成涵臉色有些凝重,說:“他是,我見過最成功的商人之一。”


    我歎了口氣,說:“那你應該也能想到,這樣的人,若送東西給別人,哪裏容得別人不收?”


    陳成涵微微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握著我的手,柔聲問:“簡簡,你,你對他沒有意思,對不對?”


    “當然。”我心裏有些煩悶,轉過頭去,說:“所以我不想再欠他人情,這次叫你來,就是希望你替我付醫院費用,當然,用我拍賣所得。”


    “太好了,”陳成涵嗬嗬低笑,親熱地揉著我的手,說:“放心,從今天起,我們不用到夏兆柏一分一毫。”


    “希望吧。”我閉上眼。


    “我呆會便去替你預存醫療費。”


    門忽然嘎吱一聲被推開,我睜開眼,一見門外站著的人,突然汗毛倒豎,不知覺坐了起來,再看陳成涵,也是略有詫異,但那雙手,卻牢牢握著我的手再不鬆開。


    門外,站著一身黑衣,臉如冷霜,目光銳利凶狠的夏兆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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