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兆柏所提出的賭約在邏輯上是混亂的,他要不要退出,和陳成涵會不會選擇跟我在一起,完全是兩碼事。更何況,陳成涵即便選擇了我,我也未見得就要選擇他,他不選擇我,我也未見得就得跟夏兆柏在一起。把自己的生活與他人的選擇掛鉤,弄出來混淆視聽,這種事情,也是夏兆柏這等發號施令慣了的人才能如此理直氣壯地提出來。


    不僅如此,他還拿出談判桌上的架勢似笑非笑看著我,仿佛頃刻之間,他剛剛落入我眼底的掙紮痛苦,都是錯覺,此時此刻,他眼中精光閃爍,滿是誌在必得的神色。


    既然大家已經捅破那層窗戶紙,那我在他麵前,就沒必要再裝十七歲少年的懵懂無知。我淡淡地看了他好一會,才搖搖頭,說:“對不起,我無法同意。”


    “小逸,”他嘴角上勾,說:“你莫非不敢跟我打這個賭?”


    “兆柏,你弄錯了重點,”我說:“這件事的重點,對我來說隻有一樣,那就是我要做什麽樣的生活,我要選擇走什麽樣的路子。你把陳三少扯進來,且不說我與他未必達到那等親密階段,便是有了情侶關係的身份,我與你之間的事,也與他無關。”


    夏兆柏嗬嗬低笑起來,說:“你這麽撇清關係,到底是在護著他,還是在害他?我看那個人可是非常迫切,恨不得昭告天下,你就是他的戀人,要不然為何專挑公眾場合與你親密無間?你難道就不好奇,這裏麵是魅力成分多一些,還是其他原因多一些?”


    他總是能一下擊中我心裏的憂患之處,確實,陳成涵一介富家子弟,平素做事也滴水不漏,精明強幹,確實不太像容易被感情衝昏頭腦的小青年。我歎了口氣,看著水池內盛開的深色睡蓮,對七婆說:“姆媽,我想跟夏先生單獨說幾句話,您能回避嗎?”


    七婆到底當了林家三十幾年的管家,與我心意相通,她雖然麵有憂色,卻仍然幹脆地說:“好,姆媽去那邊散步。”


    隨後,老人柱起拐杖,高昂著頭,目不斜視從夏兆柏身邊走開,冷冷地說:“夏先生,好自為之。”


    夏兆柏風度絕佳地微笑頷首,待老人家走開後,走到我麵前,蹲了下來,雙臂環住我的輪椅,笑著搖頭說:“你每次拒絕我,撩狠話,都是這種表情。說吧,這次又想罵我什麽?”


    “我很經常罵你?”我微微蹙眉。


    “不經常,”夏兆柏解嘲地笑了笑,說:“隻不過你兩輩子加起來說的狠話,大概都擱我一人身上了。”


    “可你做的那些事,也足夠把我兩輩子的涵養都毀掉。”我忽然覺得有些滑稽,微微一笑,低聲說:“其實,剛剛醒來,發現自己沒走,而是換了身體的時候,我有經常想怎麽報仇。”


    “哦?”夏兆柏挑起眉毛,感興趣地說:“我真的讓你那麽恨?”


    “是啊,”我垂下頭,斟酌著說:“又恨,又怕。恨起來,就想不顧一切,做個炸藥包把你的公司炸了,或者躲在你日常經過的地方,趁你不備操刀子捅死你。可是我畢竟不是,適合做這些的人。比起恨,我想我更怕你。”


    “現在呢?”他柔聲問我,身子前傾,身上的熱量,溫熱的鼻息撲麵而來。


    “現在,我不怕你了。”我抬起頭,解嘲一笑:“可能,知道這麽多事後,我也不那麽恨你。但是,我仍然無法跟你在一起。”我輕聲說:“對不起。”


    夏兆柏閉上眼,隨即又睜開,啞聲道:“你總是,“總是寧願把機會浪費在這些人身上,先是林俊清,然後是陳成涵,你總是沒有選擇我……”


    “你果然知道我以前對俊清的感情,”我幽幽歎了口氣,說:“我喜歡了那個孩子十幾年,都是藏在心底,寵他愛他,把我能給予的幾乎都給了他。但結果如何,你也看到了。知道我現在遇見他是什麽感覺嗎?”


    “按你的性子,肯定會原諒他。”夏兆柏無奈地說。


    “是,我原諒他。”我淡淡地說:“他就像我親手帶大的孩子,哪有父母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但是,我那天看著他在我麵前哭,為林世東而哭,我覺得很奇怪,他忽然間變成一個陌生人,一個對我來說很普通的陌生人。”


    “你的意思是,你現在看著我,也是一個與愛恨無關的陌生人?”夏兆柏盯著我問。


    “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會成為彼此的陌生人。”我淡淡地說:“雖然我永遠不會讚同你當初做的那些事,可是,我已經不想去在乎你勾結俊清他們做過什麽了。”


    夏兆柏臉色發白,搖搖頭,目光狠厲堅決,說:“你休想,休想把我當成陌生人。”


    “這你管不著。”我搖頭說:“夏兆柏,你管天管地,還管得了人生死命運,管得了我心境變遷?”


    “東,你對我真狠啊,”夏兆柏嗬嗬低笑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貼近他的心髒,咬牙說:“這裏也是肉做的,也會痛,你知不知道?啊?”


    我愣愣地看著他,似乎確實能感到他跳動的心髒汩汩往外冒血,痛苦又焦慮,憂傷又深切,我深吸一口氣,反手抓住他的手,貼近我的心髒,低喊道:“你聽聽這個,我好受嗎?我再恨你,也不會用你的感情傷害你,可我沒有辦法,你明白嗎?!”


    他的手劇烈顫抖起來,輕輕撫摸過我的胸膛,再慢慢往上,一寸一寸摸上我的脖子,臉頰,仿佛要用指尖的溫度,將我的模樣記下來一般,我閉上眼,任他摩挲,最後,聽他一聲喟歎,將我整個攬入懷中,他將臉埋入我的肩膀,深深呼吸,過了好一會,才聽見他的聲音低沉地響起:“東,是你不明白,你對我有多重要。我不能放開你。”


    我心裏一震,怎麽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了半天,這人還是這樣?我立即掙紮了起來,他死命按住我,低吼道:“你給我安靜點,安靜點聽我說行不行!啊?”


    我嚇了一跳,情不自禁軟了下來,他在我耳邊深呼吸,過來片刻,才平靜下來,說:“要我放開你,除非有個條件,你與誰相愛了,幸福了,已經沒我什麽事了。否則,隻要你還沒有定下來,我就無法放開你。”


    “然後無論我與誰有相戀的苗頭,你都像對陳成涵那樣來這麽一手?”我譏諷地說:“誰不知道夏總裁現在跺一跺腳,本港股市都要受波動?你要有心破壞,這個條件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


    “你也太看低我了。”夏兆柏冷聲說:“我總會給人選擇的機會,就像陳三這樣。你以為你若真想跟他在一起,要過的隻是我這一關嗎?他總要麵臨選擇,與其讓那些選擇一點一點逼你,倒不如我將它一下子攤開在你麵前,你也好早點認清形勢!”


    “形勢?”我笑了一下,說:“那不過是有話事權的人說了算的東西。你一定要糾纏不清是嗎?好,剛剛那個賭約還生不生效?”


    夏兆柏身體一僵,鬆開我,說:“你願意賭了?”


    “為什麽不願意?”我咬牙說:“最壞也壞不過現在這樣!”


    “那不如加大籌碼,”夏兆柏慢慢地笑了起來:“你贏了,我退出,你輸了,你跟我。”


    “你好像很自信?”我微微一笑,說:“你甚至都不了解陳三是個什麽人。”


    “你錯了,對人的了解,不需要太長時間,”夏兆柏笑逐顏開,說:“相信我寶貝,對那個人,我比你看得透。”


    “我不會把自己賭進去,”我淡淡地說:“贏了,你退出,輸了,我與陳三斷絕來往。”


    “我現在發現,你其實還是有商人的潛質。”夏兆柏搖頭笑道:“一點也不吃虧。”


    “廢話少說,賭嗎?”我揚眉看他。


    夏兆柏微眯雙眼,說:“再加一條,輸了,你不能拒絕我出現在你身邊照顧你。”


    “行啊,那我也加一條,贏了,你把林宅還給我。”我盯著他說。


    夏兆柏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一口應承說:“好。”


    其後幾天,我又做了幾項檢查,各個指標已經達到標準,幾經討論,正式治療的日子終於開始。七婆放心不下我,每日必定過來探視,為了正名,索性公開認了我做契仔(幹兒子)。老太太儼如女王一般的架勢,初初讓簡媽很是戰戰兢兢,頗有些市井小民覲見貴族的忐忑不安。她背地裏跟我抱怨沒被家婆折磨過,臨到老了,我倒給她找個惡家婆,我哈哈大笑,讓簡媽隻管放心,七婆隻是習慣了規矩多的生活,心裏頭也是很率性真誠的人。轉過頭我又跟七婆盛讚了簡媽一通,適當誇大了她如何愛我,如何為我犧牲許多,說得老人家感動不已,第二日兩人相見,彼此都多了幾分客氣和敬意。


    有了七婆照應,簡媽輕鬆不少,她為我的病情耽誤的工作也終於可以繼續進行。她是個講原則的人,不是自家的東西,那是再好也不能要,所以經常念叨著要還夏兆柏的人情。而我上回拍賣項鏈所得那一千多萬並沒讓她知曉,隻拜托七婆,用她的名義將能先結算的費用先結算清楚。剩下款項我全部立好遺囑,若手術成功,能順利活下來,那我自有用途;若沒那個運氣,則盡數歸簡媽所有,至少,在港島買塊遮頂寸瓦,不再擔心流離失所還是夠的。


    任何手術都有風險,何況切除這種長在顱內的原發性腫瘤,我腦袋裏長的這個雖然不大,但卻位於左鞍區,比較深入。開刀的話容易傷及腦神經,恐有後遺症,醫生這麽說的時候,夏兆柏也在場,當時便冷冷地說我們家孩子反正要全須全尾地出院,該怎麽辦,你們掂量著吧。他是這家醫院的大股東,一句話能決定別人飯碗,當場令很多人臉色難看。我橫了他一眼,忙禮貌地問那最好怎麽做,那醫生才磕磕巴巴地說出用伽馬刀就好,無需開顱。夏兆柏和簡媽等人聽了,臉上才現出鬆了口氣的表情,七婆摸摸我的頭,笑著說:“這下好了,不用做小和尚了。”


    趁著他們追問伽馬刀怎麽做和注意事項等事,我悄悄地轉著輪椅出來。走廊正對著一麵山,天空明淨蔚藍,一陣風過,竟然有幾片樹葉飄飄蕩蕩到我膝蓋上。原來已經秋天,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忽覺身後微有動靜,還未轉頭,一件外套已披到我肩上,夏兆柏的聲音在耳後說:“現在天開始變涼,早晚注意點。”


    “謝謝。”我並未回頭。


    “小逸……”夏兆柏雙手搭上我的肩,似有些歎息說:“還好這次問題不嚴重。”


    他口氣中的擔憂很真誠,讓我不得不說:“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你啊,”夏兆柏歎了口氣,撫摸我的肩膀,道:“真是少看一會都不行。”


    “所以你就留了兩個保鏢在這裏?”我揶揄道:“還真是稱職,要開多少工資才能請到這樣的人?”


    “我留他們,是為了你的安全。”夏兆柏答道。


    “你忘了我們的賭約嗎?”我淡淡地道:“這樣可不公平。”


    “難道一個男人真的想見你,會顧及這裏有保鏢嗎?”夏兆柏的聲音驟然變冷。


    他這話說得太難聽,我們一時都有些沉默了。不一會,他緩和了口吻說:“抱歉。對了,最近好像很少看到你那個追求者?”


    我皺了眉,陳成涵自從那日匆忙趕回去,隻給我打了幾個電話,每次都好似做賊般匆匆忙忙講不了幾句就得掛斷。他沒有說為何不來看我,含糊說家裏出了點事,隻是讓我相信他,等著他就好。我不用猜也知道,他必定是家裏盯得緊,分身乏術了,這我半點不怪罪,我也曾是大家出身,如何不能理解那種身不由己?我平靜地回答道:“他在忙什麽,你還需要問我嗎?”


    “看起來你要輸了。”夏兆柏輕笑道:“我早說過,他是什麽人,我比你清楚。”


    我伸出手,說:“給我電話吧。”


    “做什麽?”夏兆柏一麵問,一麵從口袋裏掏出行動電話遞給我。


    我在上麵按了陳成涵的號碼,不一會電話接通,那一端他的聲音溫潤中帶了疲憊:“您好,哪一位?”


    “simon,是我。”我淡淡地說:“想告訴你,我不用動手術了,改用伽馬刀治療。”


    “真的嗎?”電話那端他的聲音驟然提高,帶了不容置疑的欣喜:“太好了,簡簡,真是太好了。”


    “可惜你不能來看我,不然我們可以慶祝一下。”我不顧一邊夏兆柏鐵青的臉色,微笑著說。


    “你邀請我嗎?天哪,我,我簡直高興壞了。親愛的,再等我兩天,隻要兩天好嗎?感謝上帝,簡簡,你別擔心,我很快就會來陪你。”


    “沒事,你忙你的,我隻是說一聲。”我看了要暴跳如雷的夏兆柏,安靜地說:“再見。”


    “再見。”


    我掛上電話,夏兆柏一把搶了過來,惡狠狠道:“我們的約定中,可不包括你主動勾搭他!”


    “我這算勾搭嗎?”我微笑著說:“夏先生,就算普通朋友,於情於理,我也該告訴人家一聲,更何況我與三少已算很熟的朋友。這樣的電話,並不違規。”


    “是嗎?”夏兆柏冷笑著說:“這樣的電話不違規,那麽我打多幾個別的電話,也不算違規了?”


    他拿起電話,撥通一個號碼,當著我的麵冷冷地說:“喂?是我,夏兆柏,對,把那家酒店的收購方案盡快弄出來,這兩天開會討論……”


    “夏兆柏!”我顧不上什麽,一下撲上去搶走他手邊的行動電話,一把按掉,衝他吼道:“你不要太過分!”


    他一把攬住我的腰,冷冷地說:“現在是你過分,告訴你,如果他真的敢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是讓他選擇繼承權的問題,是讓他選擇要不要過一窮二白日子的問題!”


    我又急又氣,揪住他的前襟,他嘴角含笑,托住我的後腦,深深地吻了下來,霸道而綿長地□□完後,看著氣喘發軟的我,滿意地笑了笑,說:“賭約繼續,我們雙方,最好都不要違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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