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栽倒之前,有一雙臂膀已牢牢接住我,緊接著我被人打橫抱起,急衝衝地奔往某處。


    四周亂哄哄,始終嘈雜得厲害,但那種種聲音,卻又仿佛離我異常遙遠,有各種各樣的光射入我的瞳孔,變形的臉,變形的話語,談論與我這具身體有關的話題。然後,許多醫護人員奔跑過來,我被平放上我的病床,又是各種儀器擺弄過來,各種管道、針劑插了上來,我閉著眼,意識在刹那間深深沉入身體底部,在黑不見底的深淵裏,我抱緊自己的頭,感到徹骨的冷。


    冷到五髒六腑都掛上嚴霜,冷到,我的理性和判斷,都藏匿起來,隻餘下一片白茫茫的空泛。


    有誰拍我的臉,衝著我的耳朵大聲嚷嚷什麽,我茫茫然地睜開眼,陌生的臉,或者我認得,但此刻我不想辨認。我大睜著眼睛,愣愣眼前忙亂的人們,有誰大吼了一聲什麽,我的頭隱隱作痛,想提醒他,不用那麽大聲跟我說話,很刺耳,但我沒法說。張開嘴,我發出“嗬嗬”的簡單音調。那個人似乎朝後麵誰叫了一聲什麽,隨即那天藍色的布簾被大力掀開,外麵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撲了進來,那聲音又大聲問我:“認得他嗎?你認得他嗎?”


    我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輪廓硬朗,麵容焦灼,握著我的手,聲音有些抖,一迭連聲地叫我:“小逸,小逸……”


    “夏兆柏。”我忽然認出來了,心裏像被狠狠割上一刀那樣,痛得我視線模糊,我又喊:“夏兆柏,夏兆柏……”


    “是,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我臉上濕漉漉的,有液體不斷從眼睛裏冒出來,我反握他的手,又喊了一聲:“夏兆柏。”


    “是我,寶貝,我在這裏。”他低低應著,伸手過來擦過我的臉頰,心疼地說:“別哭,沒事了,都過去了。”


    我忽然間想起薩琳娜,想起昏過去前那令人不堪的真相,渾身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夏兆柏臉色一變,一把按住我的身子,衝旁邊的醫生低喊道:“他怎麽回事?”


    那幾名衝上來一通檢查,隨後一個說:“身體上沒有問題,大概是心理性的,他今晚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


    夏兆柏低沉著臉不說話,隻一遍一遍地摩挲我的手,我看著他,仍是抑製不住地流淚和顫抖。夏兆柏臉上有藏不住的惶急,問:“該做的檢查都做完了嗎?”


    “是的,沒什麽大問題,其餘的等明天做一個詳細的,夏先生。”


    “那請你們都出去。”夏兆柏冷聲道。


    “夏先生,這恐怕……”


    “都出去!”夏兆柏低吼了一聲。


    那些人麵麵相覷,終於還是魚貫退出,這個空間驟然清淨下來,我隻覺心痛欲裂,一呼一吸間俱是痛感,我又叫了一聲:“夏兆柏。”


    “在,我一直都在,”他輕手輕腳上了床,將我連被子卷在一起抱入懷中,親吻我的額角,柔聲說:“永遠都在。”


    “夏兆柏……”這個名字猶如止痛片一樣,我貼著他的胸膛,上癮一般喚著,那說不出來的痛和傷害,那讓我不知所措的醜陋和不堪,仿佛都能借著這個熟悉的名字,借著呼喚出這兩個簡單的音節得以舒緩。


    “夏兆柏,兆柏……”我喃喃地說著,更深地偎依進他的懷中,近乎本能地貪求他的體溫,貪求此時此刻,熟悉而無害的所在,“夏兆柏,夏兆柏……”我聲音哽咽,顫抖得厲害,終於情不自禁抓緊他的衣襟,在他懷裏泣不成聲。


    他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嘴裏翻來覆去說著笨拙而毫無意義的安慰話語。但他的懷抱卻分外令人心安,仿佛從腳趾頭到頭頂的毛孔都從繃緊狀態中慢慢放鬆,那些層層壓抑的悲慟和委屈,痛苦和哀傷,在此刻都被和緩地疏導出來,通過淚腺,痛快敞開,暢快淋漓地表達出來。夏兆柏的撫慰雖然缺乏技巧,卻奇跡般地起到令人安寧的作用,我仿佛在此呆了許久,久到連自己都快要遺忘,久到,我的身體內部,那占據不去的寒冷,被慢慢稀釋開去,暖意自他的肌膚傳達到我的,令靈魂舒展。我略動了動,這才發現,他的襯衫已經被我弄濕一大塊。


    奇怪的是,此時此刻,我卻沒有覺得尷尬,仿佛他就該如此,仿佛他的懷抱就該為我敞開,我若流淚,就該躲在此處,就該在他麵前無需顧及自尊,無需考慮會不會為他人造成不好印象,甚至於無暇想到,會不會因為我哭泣,而令對方有了不必要的負擔。這些我下意識的慣性思維,在這一刻,仿佛都離我遠去。我通過這場哭泣,仿佛將體內一直深深掩飾著的不安和傷痛,重生以來的忐忑和憂慮,我麵對對夏兆柏這個人的怯弱和畏懼,都排除了出去。


    夏兆柏察覺到我平靜了下來,拍拍我的後背,寵溺地問:“要喝水嗎?”


    我微微點了點頭,他一手維持著抱我的姿勢,一手端過水杯,湊到我唇邊,我低頭喝了一大口,他掏出手絹,將我臉上殘留的淚痕拭去,微笑著說:“好了,這場哭可比洪澇災害,起碼我的襯衫是報銷了。”


    我臉上一熱,啞著聲音說:“對不起,我賠好了。”


    他臉上笑容加深,抱住我輕輕猶如嬰兒一般搖了搖,問:“你如果願意送我東西,我不會拒絕,但這件衣服,我要留著做紀念。”


    我抬起頭,橫了他一眼,悶悶地說:“紀念我一把年紀了還像個小孩一樣哭得稀裏嘩啦?”


    夏兆柏嗬嗬低笑,吻了我的額角一下,正色說:“是紀念,這麽長的路,我一個人走了太久,終於開始有點盼頭了。”


    我呐呐地說:“我,我隻是……”


    夏兆柏擁緊了我,笑著說:“你隻是情難自禁,一時發泄,需要找個人?沒事,不用說,我都知道。認識你這麽久,我要再不習慣你給一顆糖再來一棒子的風格,我就白受你那麽多欺負了。”


    我詫異地反駁道:“夏兆柏,我有可能欺負你嗎?”


    “別賴了呀,上一次誰摸我的臉還沒摸完,下一句就讓我滾?”夏兆柏恨恨地說:“再上一次,是誰難得給個好臉色讓我陪著散步,結果是要跟我斷絕來往的?還有上上次,在咱們那棟房子裏,是誰壓著我的胳膊當枕頭,害我一晚上不敢動一動,可醒來第一件事就罵我,說我色狼的?”


    我臉上燥熱難當,雖知他有斷章取義的嫌疑,但這麽聽來,我對夏兆柏,確實從未客氣過。他以前雖說有種種不是,但我與他卻心知肚明,造成當年林世東不想活下去的最直接原因,卻並非破產這等事,而且猥褻男童的醜聞。林家家教,上流社會的潛規則,我自己固有的價值觀念,都無法再有顏麵,頂著那樣的一個醜聞苟且偷生。再加上醜聞爆發之後,我百口莫辯,被俊清視為惡心變態,當時一生深愛所係,卻鄙夷唾棄於你,這等苦楚,遠較被人誣陷進那樣的不堪境地要深得多。再加上公司崩盤再即,大廈將傾,我已回天乏力,林林總總,加在一起,這才令我生無可戀。


    但此刻時過境遷,冷靜一想,這種種原因,夏兆柏要負責任,可我難道不需要負更大的責任嗎?我也是男人,難道不能擔當自己的失敗,正視性格中的缺陷和弱點嗎?我恨了夏兆柏好幾年,可在那仇恨當中,又何嚐不是在推諉我自己的失誤和無能?因為他一直秉承掠奪者的強勢姿態,所以我就該心安理得扮演被侮辱和被損害的角色嗎?我從未對夏兆柏給過好臉色,在如此幼稚行徑的同時,又何嚐不是在逃避,原該歸屬於我的過錯?


    死過一次,我原該比別人更明白,生命如白駒過隙,須臾即逝,我還糾結著這些恩怨做什麽?我還,要恩怨到什麽地步,才算到頭?


    我忽然微笑了起來,夏兆柏柔聲問:“是不是忽然想通了?”


    “有一點。”我含笑點頭,說:“兆柏,我忽然想起,你從從前就說過,我該過的不是那樣的生活,這話什麽意思?”


    夏兆柏微笑著看我,撥開我前額的頭發,微笑說:“意思就是,你該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要管其他亂七八糟的人或事情。寶貝,以前我沒法替你擋著,也不知道對別人好該怎麽做,但現在不同了。我不會說話,但你隻要明白一點,你可以信任我,依靠我,然後盡情做你想做的,其他我來安排。”


    我挑起眉毛,說:“包括安排我的情感和人生?”


    夏兆柏深深地看著我,說:“我的性格,不可能學那些花言巧語的公子哥兒張嘴就來大段大段的酸話。有些話糙,可理不糙。我要你,這是怎麽都不會改變的,我既然認定了你,就會竭盡所能,好好保護你照顧你,不會結婚,不會找其他人,一輩子都隻對你一個人好。”他頓了頓,繼續說:“這個世界,有你想不到的複雜和險惡,因此,我首先考慮的,是怎麽樣才能讓你平安順利,其次才是怎樣讓你高興。我知道,我們對很多問題看法不一致,但我相信,我的考慮總會比你看得遠和準。”他大概看到我皺起眉頭,於是生硬地加了句說:“當然,我會學著,跟你解釋我的考慮。”


    這一次,我沒有如往常那樣痛罵他,而是認真地聽了他的話。我明白這個男人的強勢和霸道之下,其實並不是非理性和不講道理,相反,他有他一套行之有效的規則,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他的規則,要比我的認知管用得多。我輕聲歎了口氣,靠在他懷裏,疲倦地說:“那先跟我說說,薩琳娜你怎麽辦吧。”


    “你呀,一想通,肯定就心軟了。”他親吻著我的耳廓,帶笑說:“都聽你的,好嗎?”


    “我其實很想懲罰她。”我更深地偎依進他懷裏,有點困,閉上眼睛說:“我一直對她那麽好,她怎麽可以這樣。”


    “她瘋了。”夏兆柏說。


    “為什麽呢?”我睜開眼睛,說:“為了什麽要這樣害我?”


    “這個你直接問她。”夏兆柏輕聲說:“現在你先睡,折騰了一晚上,累壞了吧。”


    我又合上眼,含糊地說:“我為什麽這麽遭人恨?兆柏?你也恨我嗎?”


    “不,”他柔聲說,輕輕吻了我的眼瞼,“我愛你,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愛你。”


    我勾起嘴角,迷迷糊糊地說:“別以為這麽說,我就原諒你。你欠我的多了去了。”


    “所以,我現在來還了。”他低沉的聲音輕輕飄在耳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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