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抵港的時候,我心裏有些激動又難耐,急切地從窗戶往下看,從沒一刻像現在這麽覺得,這個島嶼,就麵積而言不過彈丸之地,人口又異乎尋常密集的地方,竟然會有一天,僅僅因為這樣鳥瞰,就令我這樣心潮澎湃。


    這大概就是回家的感覺。


    打開艙門,準備下飛機的那一刻,夏兆柏握住我的手,忽然笑了笑道:“寶貝,有個事忘記跟你說。”


    “什麽?”


    “那個,呆會機場迎接咱們的可能有點多。”夏兆柏狡黠地笑了笑,說:“你別怕啊,也別慌,跟著我就行。”


    “你……”我困惑地皺眉,隨即有些明白過來,狠狠地掐了他一下罵道:“先斬後奏是吧?明知我最討厭喧嘩。”


    “哎呦,下手輕點,”夏兆柏攬住我,討好地道:“你以前什麽陣勢沒見過?區區一點傳媒界的朋友,怎麽可能會嚇到你?再說了,不還有我嗎?”


    我無奈地說:“你都把消息放出去了,我還能怎麽樣,走吧。”


    “等等,”夏兆柏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副墨鏡,蓋住我半張臉,笑說:“好了,走吧。”


    夏兆柏所說的一點傳媒界的朋友實際上在我們出閘的那一刻,確實鋪天蓋地的閃光燈和快門聲,我心裏恍然大悟,富商攜同性情人出場,且二者年紀相差甚多,又兼對夏兆柏離港時惹出來的風風雨雨的揣測,哪一條都可以衍生出無數八卦新聞,滿足街頭巷尾的人們窺伺心理。夏兆柏為人張揚,從來不避諱自己的性取向,但這一次如此大張旗鼓,卻擺明了有引人注目的用意。他與我十指緊扣,麵部表情從容不迫,甚至嘴唇邊帶了淡淡微笑,見我望著他,隨即看向我,臉上的笑容加深,用嘴唇無形地說:“別怕。”


    我微微頷首,示意他放心,這是夏兆柏選擇的方式,既然他覺得需要如此,那麽我便需好好配合。我昂首前行 ,心裏卻升騰起一種莫名的驕傲,從沒想過我如此軟弱平庸的人,竟然也有天能當著眾家媒體的麵,與自己的愛人攜手同行。這個意義早已超過了事件本身,而成為一種標誌,在這樣一個人人自顧不暇,帶著麵具扮演各種角色的社會中,我卻有機會坦然公開自己不為主流價值標準認可的性取向,這其實是件非常值得的事,它昭示著,我的生活由我自己做主,與其他任何人無關。


    對自己誠實,不撒謊,不特意去昭告和扮演,但如果有需要,我也不畏懼承認,這才是我應該過的人生。


    我們並肩走過去,似乎在心裏都將這些狗仔隊的相機視為一種見證,這一刻我想如果真有眼光,當看得出這是兩個相愛的男人;但如果心懷叵測,硬要歪曲成香豔傳奇,我也不在乎。說到底,我的生活中的重要構成部分,並不包括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他們與我何幹?我隻要做我自己就好。


    我隻要做我自己就好。


    機場保全人員和夏兆柏隨行的保鏢下屬們忙著隔開洶湧而上的記者,四周提問聲不斷,夏兆柏均不予作答,在拐角處,忽然一根話筒伸到我們眼前,一個女記者急切地問:“夏先生,請問這一位是你的同性情人嗎?”


    夏兆柏堪堪站定,冷冷打量著那位女記者,可憐的女孩竟然在他淩厲的視線下自動消音了幾秒鍾,旁邊一名男記者立即順勢問道:“夏先生,傳聞你卸任離港其實是衝冠一怒為紅顏,請問是為了你身邊這位嗎?”


    夏兆柏輕咳一聲,緩緩掃視過周圍眾人,喧鬧的人群竟然在此刻漸漸安靜下來,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卻見他微微一笑,說:“你剛剛說錯了。”


    “呃?”對方一愣


    “他不是我的情人,他是我的愛人。”夏兆柏慢慢地,落地有聲地說。


    眾人嘩然,立即有人搶先問:“那你們會結婚嗎?”


    “如果他需要,我會十分樂意。”夏兆柏目光柔和地看向我,隨後一拉我的手,快步前行,不再理會身後眾人哢嚓不斷的快門聲。


    我們坐進前來接機的車內,一直到車子開走老遠,才終於甩掉那些鍥而不舍的人。夏兆柏半摟著我,有些不安地問:“小逸,你生氣了?”


    “怎麽會?”我衝他安撫一笑,伸手摸摸他的臉頰說:“你說得很好,但這幾日我們都會成為八卦周刊的封麵人物了。你知道眾口鑠金,人言可畏,我們就算不在乎,但家裏兩位媽媽,我還是有點擔心。”


    “無妨,”夏兆柏嗬嗬低笑:“天底下做父母的,最怕自己孩子吃虧,簡太太也好,歐陽女士也好,擔心的就是怕我欺負了你。現在來這麽一出,其實從另一麵給他們吃了定心丸,況且你跟了我,這種狀況早晚出現,他們也應該有了心理準備。”


    我點點頭,閉上眼靠在他懷裏,喃喃地說:“反正我不管,天塌了你也得給我頂著。”


    夏兆柏吻吻我的發梢,輕聲說:“那當然,一切有我呢,累了吧?”


    “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忽然想到一事說:“不能住我的公寓了,住進去等於把祖宗八代都交底給狗仔隊,我跟你回宅子。”


    夏兆柏得意地笑了起來:“我也是這麽打算,寶貝,咱們真想到一塊去了。”


    我狐疑地看他,忽然道:“夏兆柏,你不是故意的吧?”


    夏兆柏裝無辜地眨眨眼,說:“怎麽會呢,我可是真為咱們著想。再說了,簡太太現如今拍拖,帶著個仔算什麽回事?人家沒準還得嫌她帶個拖油瓶……”


    “夏兆柏!”我恨恨地道:“我是拖油瓶嗎?”


    “不是不是,”他立馬吻了下來,亂七八糟地說:“你哪裏是油瓶,要算是也得是金瓶玉瓶,不對,你是我的無價寶瓶……”


    這種肉麻戲碼我們每天都會上演,周圍的人均見怪不怪,一點反應也沒,我偷偷看不出,隻見坐前排的王助理與司機均麵無表情,充耳不聞,隻是眼裏全是笑意,似乎暗爽不已的模樣。活了這麽多年,倒是頭一次這麽讓人看笑話,可偏偏曆盡滄桑的兩個人都返老還童,對這些中學生的戀愛把戲樂此不疲,自己想想,也有些汗顏。然而,我卻不願改變分毫,因為隻有經曆過那些,我才能明白此刻在愛我的人麵前能肆無忌憚是件多麽可貴的事情。


    我相信夏兆柏也如此。


    車子駛進林宅,庭院花木扶疏,冬季裏仍舊一派鬱鬱蒼蒼,內宅拱形門廊下儼然站著好幾個人,當前兩位,卻是七婆與多日不見的黎笙。車子停後,我們下了車,夏兆柏伸出手,我遲疑了一下,當著七婆的麵把手搭進他的掌心,有些不安地喚了句:“姆媽……”


    七婆冷哼一聲:“去法國都玩野了,還知道回來?”


    “哪有,我想你們想得不行。”我笑嘻嘻地說:“有帶禮物給您哦。”


    “算你乖。”七婆白了我一眼,又瞪著夏兆柏說:“還不快洗手換衣服,然後趕緊下來吃點東西。小逸消化不好,你不會老是咖啡牛扒地喂他吧?”


    “放心,中式廚子我就請了兩個,”夏兆柏含笑看我,說:“你沒看我都把他養肥了?”


    七婆打量我,沒好氣地說:“虛肥有什麽用?那肉一看上去就是鬆的。”


    黎笙在一旁撲哧笑出聲,問:“不好意思打斷下,你們確定談的不是養豬?”


    他此言一出,夏兆柏笑了起來,連七婆也忍俊不禁,隻有我滿頭黑線,夏兆柏猶自不滿足,摸摸我的臉說:“阿黎怎麽知道?我可不就是想圈個豬圈把他給豢養起來。”


    “放屁!”我惱怒地推開他的手,上前親親熱熱地半抱住七婆說:“姆媽,煮什麽好吃的給我?我可想死了你做的杏仁酪。”


    “放心,都是你愛吃的。”七婆微笑著拍拍我的手,說:“快進來,房間都替你收拾好了,還是你原來那間,我換了床單,你去看看顏色喜歡不喜歡。”


    一行人說笑進去,我拋下夏兆柏,熟門熟路上樓,打開我原先的房間洗漱更衣,七婆考慮周到,連我更換的衣服,以前用慣的東西,都幫我一一備下。我舒服地洗完澡,打開衣櫃時發現,我當年的那些西服都被整齊收好,放到一旁,衣櫃裏多了許多時新卻不誇張的,適合年輕人穿戴的服裝。我心裏一暖,知道是夏兆柏事先授意了七婆去為我添置,遂挑了亞麻色高領毛衣並牛仔褲換上,下樓用餐。


    我進到餐室時,夏兆柏正與黎笙商議什麽,夏兆柏眼神微眯,目光利如寶劍出鞘,黎笙則麵露陰狠,完全無平日嬉笑怒罵的豪邁作風。我來得晚,正聽到黎笙說了句:“那王八蛋沒多少好日子了,先讓他得意著。”


    我走了過去,他們循聲望來,臉上立即變成笑意盎然,仿佛適才均是我的錯覺。我微微蹙眉,夏兆柏笑著向我伸出手說:“收拾幹淨了?過來我檢查檢查。”


    “去。”我臉上一熱。


    黎笙哈哈大笑,說:“老夏,你怎麽越混越回去,整個一猥褻未成年的變態大叔。”


    夏兆柏站起來,一把抱住我,也不管有人沒人,拉下毛衣領子就往裏嗅個沒完,我又羞又惱,推著他低罵道:“你瘋了,還有人看著……”


    “我什麽也沒看見。”黎笙轉頭說。


    “寶貝,你的味道真好聞。”夏兆柏心滿意足地抬頭說:“為什麽同樣的沐浴液,我用了卻沒這個味?”


    “胡說什麽,”我沒好氣地說:“要發瘋也得挑場合。”


    “管他呢,”夏兆柏在我耳邊蹭來蹭去,低聲說:“不行了,我們趕緊回房。”


    “你!”我一巴掌拍他腦門上,低吼道:“再發情我閹了你!”


    夏兆柏死皮賴臉抱著我不撒手,黎笙忍笑忍得萬分辛苦,我沒奈何,隻得轉換話題問:“你們剛剛在商議什麽?”


    “收購夏氏。”夏兆柏微笑著說。


    “陳成涵豈能放手?”


    “他當然不會放手,”夏兆柏冷笑著說:“他放手了這事就不好玩了。”


    黎笙插嘴道:“小逸,你放心,陳成涵那混蛋的一哥位置不是說坐就坐的。”


    “他要贏我,就必須去逼那些老東西吐出股權。”夏兆柏笑著說:“我顧著江湖道義不能對那些老東西下手,陳成涵可沒這層顧慮。等著吧,我這麽些年沒解決的問題,現在一股腦交給他辦。”


    我擔憂地說:“但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


    夏兆柏親了我一口,笑著說:“我無所謂,輸了就輸了,反正有你就足夠了。”


    七婆此時帶著一名廚子端著東西進來,見我們摟抱在一塊,咳嗽一聲,冷冷道:“用餐的禮儀都忘了?”


    我一把推開夏兆柏,規規矩矩坐下,等著七婆為我們布菜。七婆命人擺了一桌舊日林宅的好菜,全是我當年讚歎過的精品,老太太極為講究中餐規矩,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令我恍惚之間又見到舊日林宅的飯桌文化。我示意他們兩個攤開餐巾,開始慢慢用餐,時不時朝七婆微笑一下,毫不吝嗇自己的讚譽,總算把老太太哄得高興了些。


    一時飯畢,上了甜品,果然是杏仁酪。我心滿意足地吃完一碗,隻覺唇齒留香,卻撐得不行,夏兆柏好笑地看著我說:“幾日沒吃飯了?不知道還以為在法國被我虐待了。”


    “外頭的怎麽比得上家裏。”我笑了起來,問:“給簡媽打電話了嗎?”


    “打了,她看到新聞,同意你在這住。”夏兆柏回答道。


    黎笙漫不經心地說:“最近,簡太太好像跟某位男士過從甚密。”


    我知道笙爺斷不會無端端提起這個話題,放下筷子,對夏兆柏說:“我希望簡媽也住過來。”


    “我已經邀請了,”夏兆柏說:“她沒有同意,說來這返工不方便。”


    “這有什麽?”我說:“你不能派車給她嗎?”


    “她拒絕。”夏兆柏忍著笑說:“她說她不是賣兒子,犯不著沾我夏兆柏的光。”


    七婆點頭道:“簡太太倒是好誌氣。”


    我臉上一熱,看向黎笙說:“我還是不放心,笙哥,你知道我媽現在交往的人是誰嗎?”


    “是個老實巴交的公務員。”黎笙微笑著說:“老夏已經讓我把人祖宗八代都查過了,除了一點,基本上沒問題。”


    “疑點在哪?”


    黎笙道:“他送你媽媽一隻鑽石表,簡太太以為是假表就收下,但那款表卻是真的。據我所知,一般公務員,可不會這麽追女人。”


    我微微冷笑,看向夏兆柏,夏兆柏拍拍我的手說:“放心,我來處理。”


    “不,”我搖頭說:“幫我查一下他的職務和賬戶情況,然後約一下這位先生,我要親自跟他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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