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傅宵篇


    平安夜的後半夜, 西城下了雨夾雪。


    濕漉漉的雪子落到地上, 轉瞬就化成了水,下了整整三個鍾頭, 卻無論如何都積不起來。


    傅宵獨自站在落地窗前, 無比清醒地看著這一場雪。


    天天和酒打交道, 養出了千杯不醉的海量,哪那麽容易倒。他醉了, 是因為他想醉,是因為遊戲進行到後半程,賀星原說了一句:這個房間裏有我想結婚的人。


    在場“沒有”的人理該拿起酒杯。


    林深青沒有動,她的答案自然不言而喻。可傅宵知道, 其實他也可以不必喝這一杯。


    然而他還是拿食指虛虛點了點賀星原,笑罵他狡詐,接著毫不猶豫地拿起麵前的酒杯,仰起頭一飲而盡。


    不過九點五度的精釀啤酒, 卻成了他這些年來喝過最烈的一杯。


    酒液入喉,亦醇亦苦的味道忽然讓他回想起第一次遇見林深青的那天。


    那時的他已經接手公司有了幾個年頭, 為讓伽月突破發展期瓶頸,正四處尋找有能力的釀酒師。


    一開始,他找到了林深青的父親林禹民, 可三顧茅廬也請不動這位不參與任何商業活動的飛行釀酒師。


    他挖了很多關於林禹民的信息, 最後退而求其次地找到了她的女兒,也就是即將大學畢業的林深青。


    六月盛夏,他去了她所在的大學, 剛好碰上她的畢業典禮。


    他向那個穿著學士服的女孩子送上一束象征祝福的百合花,並跟她說明了自己的來意,開出了足夠令一名應屆畢業生心動的條件。


    卻沒想到,得到她語出驚人的回應:“傅先生的意思是要包養我嗎?”


    他做好了加籌碼的準備,卻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這真是叫人始料未及。


    他立刻解釋不是,但她似乎篤定了他圖謀不軌,有點嫌棄地看著他的名片,最後留下一句敷衍的“考慮考慮”就離開了。


    他那時也才二十七歲,心氣尚高,見狀又好氣又好笑,打消了籠絡她的念頭,轉而尋找其他的目標。


    接下來的目標是一位男釀酒師。打探到對方要在西城世貿大廈參加一個酒會,他當即前去挖角。


    倒是沒想到,在那裏遇見了同樣來參加酒會的林深青。


    她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似乎這才開始相信,他是真心要雇釀酒師。


    她主動拿了兩杯香檳來,遞給他一杯,說她考慮好了,願意接受他的條件。


    她那天打扮得很漂亮,笑著說這話的時候,一股勾人的風情。


    這前後反差太大,他反而起了疑,低頭看看她遞來的香檳,懷疑她在酒裏下了藥,最後還是看她瀟瀟灑灑一杯下去,才勉強接受了這杯酒。


    她留下一句“合作愉快”,轉身離去。


    在那之後,她就成了伽月的釀酒師。


    傅宵不得不承認,雖然這個小姑娘很年輕,釀酒的能力卻相當出眾。他惜才,揮揮手給她分紅給她獎金,當然,免不了又被她懷疑居心。


    但這時候,他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反感了。


    他發現這姑娘就是這麽個性格,其實相處起來還挺有趣。


    隻是再美的誤會也有解開的一天。不久後,他有未婚妻的消息傳開了去。


    她知道後大肆搖頭,感慨道:“這樣啊,那真可惜。”


    他問可惜什麽。


    她說可惜他未婚妻年紀輕輕,就要跟他這老男人過日子了。


    他那個未婚妻跟她同齡,確實還小,但要說過日子卻沒有。


    他們倆是商業聯姻的性質,平時各過各的,彼此都沒感情,隻是雙方家裏拍了板,得維係明麵上的關係。當然,等到了年紀,大抵也得真槍實彈地結婚。


    但他沒有跟林深青解釋這些——哪有老板跟員工解釋家裏私事的?


    這事過後,林深青倒是不在他麵前自戀了。


    他覺得這姑娘進退有度,挺懂分寸,平日裏就更加關照留意她。


    她初入職場,難免在公司受人打壓,雖然按她那個性格,根本不會把那些人當回事,更談不上被欺負,但他還是護著她,加之看重她的能力,一年以後,就破格提拔她為伽月的首席釀酒師。


    她這位子坐得高了,常常跟他一起外出參加商業活動,南北半球到處飛。也因此,她跟家裏的長輩矛盾加劇,在外不願再透露林家人的身份。


    那怎麽辦?她說取個英文名湊合吧。


    他就給她取了個英文名,叫selene。


    林深青對這英文名沒有意見,也大大咧咧地沒有追究它背後有什麽含義。倒是他那個英語專業的未婚妻一眼堪破天機。


    有一回例行家庭聚餐,他那未婚妻把他叫到一旁,問他是不是喜歡林深青。


    他說哪裏的事。


    她卻振振有詞:“selene是月亮女神,伽月的月亮女神,鬼才信這裏頭沒有含義呢。你喜歡她,我是沒意見,但你學學我呀,我找男朋友都是偷偷來的,你做得這麽明顯,家裏又要說我們了!”


    傅宵一張嘴皮子慣是能說會道,當時卻不知怎麽,像被人一語驚醒,一句話都沒反駁上來。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出差沒有再帶林深青。


    他承認,他心虛了。


    他對待感情原本並不忸怩,可那時候的他偏偏不是一個能夠自由選擇婚姻的人。


    他的未婚妻不介意,但他不能這樣對待林深青。


    這姑娘這麽驕傲,怎麽能叫她跟他談見不得光的戀愛。她不會接受,他也不肯叫她受這樣的委屈。


    傅宵打消了這個念頭。


    可是念頭容易打消,心卻哪裏能隨便收回來。


    自打被未婚妻戳破了心思,他看著林深青,一天天地心煩意亂。先是把她調去別的地方工作,隔幾天又覺得不舒服,把她重新調回來,反反複複來回折騰。


    把她折騰火了,她一封辭呈遞上來,裏麵隻有一行字:“我不幹了。”


    他又急急忙忙地去哄,給她送了一車的玫瑰花,發誓再也不瞎使喚她了。她這才勉勉強強撕了辭呈回來。


    可這件事在公司裏傳揚開來,不免起了流言蜚語。


    他到底還是心虛,亡羊補牢似的給所有高層女員工都送了玫瑰花。從此以後,不管送林深青什麽,她們也都齊齊拿一份。


    漸漸地,流言沒有了,大家都說他是個慷慨大方的好老板。


    沒有人知道,他不過是在小心翼翼地愛一個人。


    他小心翼翼了整整三年,在她麵前專心致誌地扮演一個不正經的老板,嬉皮笑臉,遊戲人間。


    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卻在拚命工作,擴展業務,為了跟家裏證明,他不需要所謂的商業聯姻,就能把伽月做出成績。


    三年後,他成功了。


    未婚妻跟他一起和家裏反抗,兩家長輩終於鬆了口,解除了他們的婚約。


    他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林深青,並且試探著說,他現在打光棍了,真的可以包養她了。


    結果被她一句“過時不候,你太老了”給打發了回來。


    傅宵不知道,她是真的在拒絕,還是根本沒認真聽。


    他覺得應該是後者。他們插科打諢這麽多年,玩笑開得太多,真真假假,早就分不清。


    就像陳奕迅那首歌唱的一樣:“我說了所有的謊,你全都相信,簡單的我愛你,你卻老不信。”——要打破這麽久以來的朋友關係,已經變得不太容易。


    他摸不透林深青,躊躇著稍有不慎,兩人間的天平傾斜,連朋友也做不成。


    何況按林深青的脾氣,如果感到了壓力,更可能會直接辭職走人。


    他想這麽多年都等了,不急一時,應該謹慎一些,慢慢扭轉兩人的關係。加之後來她出了一場事故,大受打擊,這個節骨眼,更不適合把情情愛愛的事搬上台麵。


    他想等她走出陰影,肯回伽月工作了,再好好跟她說。


    這一等,卻等到賀星原出現在林深青的生命裏。


    有人說,演戲演久了,假的也會變成真的。也許是默默付出的人設立得太久太穩了,那天在金越,眼看著林深青因為賀星原鬧心,他竟然隻想讓她高興,答應了她欲擒故縱的主意。


    可是她不知道,他那句“寶貝兒別急,要什麽都給你”是認真的。


    她也不知道,那天跟她分開以後,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裏說胡話,整個傅家都知道了,他有多喜歡她。


    再後來,知道這事的人又多了一個——蘇灩。


    在賽車場,親眼目睹林深青和賀星原接吻的他,心思走漏得太明顯,叫同樣旁觀的蘇灩一眼就發現了端倪。


    蘇灩調侃他,說君子有成人之美,傅總今天這可是真君子啊。


    他“嘖”了一聲,說可不光是今天。


    於是他就這麽“君子”了下去。


    他很確信,她的心不在他身上,那麽除了扮演一個君子,繼續在她身邊陪著她,他也沒有了更好的辦法。


    要說他沒有嫉妒,沒有不甘,那是假的。要說他沒有懷抱一絲一毫期待林深青和賀星原分手的想法,也是假的。


    他的確在盼著他們分開,盼著一個能夠趁虛而入的機會。


    他承認,他是個偽君子。


    可是當那一天真的來臨,他卻把自己踢出了局。


    因為他們分手的導火索,是賀星原為了林深青,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前程,放棄了一切。


    傅宵忽然意識到,他輸在了哪。


    什麽未婚妻,什麽家人,什麽公司,所有的屏障在真正的有心人麵前,都不過是薄如蟬翼的紙片一張。


    那些枷鎖,都是他自己給自己束縛上的。如果他也像賀星原一樣對待林深青,像賀星原一樣少一點理智,甘心情願放棄一切,他和林深青也許早就在一起了。


    他所有的嫉妒和不甘,到了他們分手的這一刻,變成了心服口服。


    他放棄了注定失敗的趁虛而入,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無法停止幻想和林深青的“如果”。


    所以就有了後來在華欣的黃金沙灘,他對她的那兩問。


    他問她,如果當初她剛出事故的時候,他能早點發現她生病,逼她去看醫生,跟賀星原一樣陪她治療,她會不會聽。


    林深青反問:你逼得動我?


    他再問,如果當初他剛認識她的時候,不是想聘她做釀酒顧問,而是真的想包養她,她還會不會來伽月。


    她又罵:神經。想包養我的金主多了,你看我去了麽?


    最難叫人釋懷的,永遠不是“我不行”,而是“我原本可以”。


    這世上愛而不得的人那麽多,誰不是在得過且過,他不能讓這個“原本”捆綁自己一輩子,所以他點點頭,順著她的話說,不是他走錯路,是不管怎麽樣,這條路都走不通,也不是他失去了先機,是這事本來就不分先來後到。


    他在這樣的自欺欺人裏,親手把她推向了賀星原。


    至於他這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也許就像今夜的雨夾雪,不管下了多久,都注定落地無痕,徒勞無功。


    傅宵站在落地窗前,拿起手機,翻開了林深青在三個小時前發來的消息:傅大老板,聽說有人替我請過假了,那我明天就放心去南極了啊。


    他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最後笑了笑,回了她四個字:玩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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