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永泰四年,太子八歲。


    除夕——


    宮中涼薄,雖同為皇室成員卻難得見麵,更不要說團聚。一般過年皇室中多有舉辦宴席,表現一下天倫之樂,順便同大臣們聯絡一下感情。但玄沐羽自從皇後死後就不好這口,平日裏隻和太子或寵妃吃吃飯,一家人一起聚餐是從沒有過。


    卻說這年安王奉旨進京,鄰國雄單和成國分別派遣高規格使團前來進行友好訪問,於是玄沐羽下旨舉辦國宴。說起來皇室成員還是沾了這些外來人的光,才有機會齊聚一堂。


    夜宴設在太極西大殿內。帝位空著,皇帝還沒來,三位大妃去了兩位,僅留一名德妃和幾個家世顯赫的嬪女們坐在鳳座之後,三三兩兩地輕聲說著悄悄話,安王和太子則坐在帝位坐下手第一,往下一桌才是皇子皇女,再往外去則是大臣們,他們多攜帶者家眷,其中不乏青年俊才和美貌女子。


    帝位的另一邊坐著兩撥人,一撥人身著草原服飾,五官硬挺,為首的那人麵目剛強,有著一雙淺褐色眸子,看著他便能感受到一股殺氣。此二人正是雄單正使:薩朗耶。另一撥人服裝款式與大淼並無太大不同,為首那人似乎是個武將,年紀不過三十出頭,身著半身輕鎧,懷裏竟攬著個紅衣少年,看那少年五官精致,穿著闊領長裳,露出精致的鎖骨,又是言笑晏晏,聲音說不出的婉轉,分明是個男妾。這等場合竟攜男妾對大淼已是侮辱。這攬紅衣少年之人正是與大淼分江而治的成國使臣:顧隆。


    大臣中有不忿者,一個青年到顧隆麵前敬酒,一杯下肚卻說:“顧大人好興致,竟攜孌童來此大宴之上!”


    場麵霎時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青年與顧隆身上。但見顧隆坦然處之,反倒是青年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倒別扭起來。


    顧隆泰然道:“想人生,良辰美景堪惜。大淼人皆如你這般不識樂趣麽?”又挑起紅衣少年的下顎,笑,“還是我的絳蓮惹人疼愛。”紅衣少年聽聞咯咯笑起來,媚態橫生。


    聽對方把自己同一個孌童相比,青年麵色鐵青,轉而冷笑:“原來成國的一品大將就是這般德行,難怪當年會被我大淼皇祖打的倉皇而逃!”說著對著東方一拱手,似乎是在對那戰績顯赫的開國皇帝致意。


    顧隆也不急不惱,瞄了一眼旁邊,悠悠道:“想當年將我們趕出臨澹的人如今也隻能傳下這等玩偶。”


    眾人順著目光看去,終點竟是玄澈。但見他身著黑色禮服,更襯的粉雕玉琢,長睫下波光粼粼,雙頰豔若桃李,唇不點而紅,真好似一不識人間煙火的水晶娃娃端坐於此。


    玄澈苦笑,心說怎麽又扯到我身上了。但眼下情景容不得他超脫事外,雖不願管事但皇室的顏麵不能不顧,便回眸道了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玄澈借孔子之言說顧隆以貌取人,謙和得體,為大淼討回一個大麵子。大淼大臣無不歡喜,再看顧隆的目光也不同了,充滿了挑釁,似乎在說:我國一個八歲小兒也能讓你啞口無言。


    顧隆是真沒想到一個小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一愣神眼中泄出一道精光,雖然立刻就斂去了換上懶洋洋的模樣,卻沒能逃出玄澈眼睛。玄澈心想此人意欲拌豬吃老虎,不簡單。


    顧隆拱手笑道:“真想不到太子殿下還有如此才學!”他將幾個字咬得極重,讓人一聽便覺得他實在諷刺。


    玄澈淡然道:“不及顧大人,見笑了。”


    這話若由其他人說來隻會顯得理屈詞窮,但玄澈一派雍容淡定,反讓人覺得他一個八歲小兒比一國大將更有氣度,顧隆先前的諷刺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兩度交鋒,顧隆竟然都輸了。但不待他另行反攻,就聽外麵太監唱聲道:“皇上駕到!”


    大淼諸人紛紛起身深躬,整齊一劃的聲音響徹大堂:“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沐羽款款而來,寬闊的黑色禮袍在腰間用金色繡五爪九龍絲帶束起,愈發顯得玉樹臨風,燭火搖曳,光影錯亂,他從天上而來,沐月光之姿,清冷絕美,高不可攀,他的出場沒有人可以移開目光,直到玄沐羽在帝位坐下說了聲:“免禮平身。”眾人才如夢初醒。


    玄澈落座,卻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高位上的玄沐羽,今日的玄沐羽出乎意料的攝人心魄。卻不想回眸正好對上玄沐羽看來的目光,二人皆是一愣,隨即相視一笑,竟說不出的默契溫馨。


    雄單和成國使臣同時起身,一改剛才或桀驁不馴或刁鑽散漫的樣子,按本國的禮儀行禮道:


    “淼國皇帝長生。”


    “見過陛下。”


    “兩國使臣遠道而來,辛苦了。”


    玄沐羽正在為玄澈的回眸而心悸,隨意說了幾句客套話宣布夜宴開始。


    宮廷宴會不見得比尋常家裏的家宴更有意思,隻是請的優伶更有名,歌舞更精致,場麵更豪華而已。


    安王看一眼身邊的太子,他還充滿稚氣的漂亮臉蛋上卻是不可思議的沉靜,淡然地看著廳中的歌舞,偶爾夾一口眼前的飯菜,舉止優雅到無懈可擊。不過安王卻也看到了剛才那個回眸和微笑,心中有些怪異。


    安王低聲道:“太子殿下,你剛才的表現可是精彩極了。”


    玄澈對上安王的目光,頷首道:“皇叔過獎了。”


    安王笑道:“怎麽會,我想現在全場的臣子們都以有你這樣的太子感到欣慰!”心中卻想,怎麽不見剛才微笑的柔波?


    噢?玄澈不動聲色地低頭吃菜,心中道:隻怕你不這麽想。


    安王算是見識別人口中“性子淡漠,處變不驚”的太子,這漂亮又聰慧的孩子很讓他的喜歡,隻可惜是那個人的孩子,將來……


    歌舞進行到一半,突然聽顧隆懷中的紅衣少年說:“大人,這裏的歌舞好無趣!”


    絳蓮一改柔柔低語,聲音甚大,不要說坐的近的王公大臣,靠的遠些的臣子家眷都聽到了。大堂頓時安靜下來,目光集中在絳蓮身上,當事人卻好像無知幼兒還在將軍的懷裏撒嬌。


    顧隆寵溺地捏捏絳蓮的瓊鼻,道:“那你說要怎麽才有趣?”


    絳蓮噘起紅唇似乎是認真地想了想,故作天真地拍手叫道:“剛才那個孩子好漂亮,又那麽聰明,他一定很有趣!”轉而又對玄澈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小弟弟,你說好不好?”


    說的正是太子玄澈!


    玄澈身為太子怎麽能與優伶同台獻藝,此舉分明是挑釁。


    立刻有大臣怒喝道:“大淼太子之姿豈是凡夫俗子所能見識?”


    玄沃也站出來扮演起一個愛護弟弟的好哥哥來,隻可惜語言過於蒼白:“大膽狂徒!我國皇子豈容你再次羞辱!來人啊,將這不知好歹的人帶出去!”


    果真有侍衛作勢上前,卻沒有真將人綁出去。顧隆也順勢將絳蓮護在懷裏,眯眼看看玄沃,道:“沃殿下,絳蓮乃我成國之人,若有過錯我自會懲戒,有勞殿下關心了。”


    安王在一邊淡淡道:“絳蓮公子既然踏上我大淼的土地,自當遵守我大淼的刑律。”


    顧隆道:“那敢問安親王,不知我的絳蓮犯了何罪?”


    “以下犯上之罪!”


    安親王眼中射出寒光,顧隆毫不畏懼與之對視,口中道:“絳蓮年幼,說話有不妥之處還請多多包涵。隻是這以下犯上之說太過牽強,他可是見獵心喜,誠心請教而已!”


    玄沃接口道:“既是請教,必然先‘情’再‘教’,我怎不見他請!”


    玄澈聽到這裏罵了一聲笨蛋,果然聽到絳蓮高興地拍手而起,笑道:“那我請了殿下就可以教嗎?”說罷又三兩步跳到玄澈麵前,居然拉起玄澈手,道,“殿下,殿下,我向你請教可好?”


    玄澈一時未答,就聽安王說:“你是什麽身份,請得動我大淼太子!”


    一直不曾開口的玄沐羽此時見絳蓮拉起玄澈的手,心中極度不快,冷聲喝道:“放手!”


    絳蓮一驚,手不由自主地就鬆開了,隻是這挑釁之舉乃是來此之前就商量好的計策,斷然不能就此中斷。絳蓮立時小嘴一癟,泫然欲泣,水蒙蒙的一雙勾魂眼在幾個主要人物身上轉來轉去。


    顧隆在一旁涼涼道:“想不到大淼君臣定要和個孩子計較,隻有這般度量麽?”


    看那絳蓮果真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又作一派純真,說是孩子也沒人能否認,隻是能跟在大將軍身邊上台的人都不會是個簡單角色。大淼君臣明知是激將法,但有時候被激的人卻不得不應。


    玄澈看戲也演夠了,自己不得不出場了,便抖抖袖子,起身對皇帝和眾人一拱手,淡然道:“既然將軍興致如此高漲,本王也不便掃興,就讓本王即興奏一曲,算是獻醜了。”


    玄沐羽本想阻止,卻收到玄澈一個安撫的目光,到了嘴邊的話便改成了:“將琴奉上。”隻是這口氣實在不善。


    太子與優伶同台獻藝實是不妥,玄澈也不上台,他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甚是隨意地將琴置於腿上,搭上了白嫩的手指。


    起手撥弦三兩聲,尚未成調先有情,隻是這情卻顯得深沉。


    顧隆心中咯噔一聲,頓覺預感不好。


    果然隻聽玄澈清清脆脆的聲音在幾聲琴音中緩緩吟道:


    “山外青山樓外樓,


    瑞闕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


    直把淮央作中州。”


    雖隻有四句七言,但顧隆已經失了常態,麵色青白。


    今時今日成國與大淼分江而治,淼在北,成在南,但當年這中原卻是成國的天下,定都中州,也就是現在的臨澹,卻不想冒出了淼太宗玄清君,把成國君主趕到了長江以南,被迫定都淮央。短短四句詩由敵國太子作來更是諷盡了成國現狀,也難怪老成如顧隆也不得不變臉了。


    今日成國使臣隻能說是作繭自縛了。


    “太子好文采!”顧隆不愧是一品大將軍,這種情況下雖然麵目依然猙獰,儀態卻不失半分。


    玄澈悠悠然撤了琴,道了聲:“雕蟲小技,讓將軍笑話了。”


    第三次交鋒,顧隆大敗。


    注:“瑞闕”是宮廷的別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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