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宮


    玄沐羽坐在他的清涼殿裏,雖然他很想站上城牆注視那抹美麗的身影,但是玄澈卻希望他呆在清涼殿裏。理由麽,玄澈沒說,他隻是輕輕抿著唇,垂下眼簾擋住眼中的色彩。然而玄沐羽卻知道了:澈不希望自己看到他血腥的一麵。


    其實生活在這道圍牆裏的人沒有一個是幹淨的,澈根本沒有必要在意。但玄沐羽就是愛上了他這份可愛。


    澈兒希望能把他最純淨美麗的一麵放在自己的麵前——這個猜想多麽令人心悸。


    玄沐羽擺弄著手中的棋子,笑得甜滋滋也傻呼呼的。


    一個宮女端著糕點進來,福了福,道:“陛下,這是太子臨行前讓奴婢送來的點心。太子吩咐,讓陛下別等餓了。”


    玄澈離開前玄沐羽說過,要等澈兒回來一起用膳。


    玄沐羽沒想到玄澈大戰之前還記著這點小事。


    “放下吧。”


    玄沐羽微微點頭,揮退了宮女,從盤中挑起一塊翠綠色糕點,這是他愛吃的翡翠糕,再看看其他:白糖糕、粉玲瓏、玉麻酥,每一樣都是他愛吃的。想到自己平日裏無意中透露的喜好都被澈兒一一記下,玄沐羽的心像吃了蜜一般甜。


    玄沐羽笑眯眯地吃著糕點,卻不期然聽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父皇,別來無恙。”


    玄沃從外麵走進來,笑得很詭異。玄渙跟在他身後,頭微微低著,目光漂移,似乎在躲避什麽,顯得有些局促。


    玄沐羽麵色微沉,道:“放肆!誰允許你未經通報就進來的?!寶德!”


    玄沃笑道:“父皇不必喊了,寶公公此刻應該在和閻王喝茶吧。”


    玄沐羽心下一驚,冷冷地盯著玄沃。


    玄沃得意地笑:“父皇不問兒臣此來為何嗎?”


    “逼宮罷了,難道你還會來護駕嗎?”玄沐羽淡淡地說,看玄沃一臉的不甘心,輕輕笑起來,道,“這等事父皇當年又不是沒有做過。怎麽?沃難道以為父皇不問政事二十多年,就連這點思考能力也沒有嗎?”


    玄沃不屑道:“兒臣怎麽知道呢,或許父皇沉溺在四弟身上不想起來了。”


    玄沐羽的眼神陡然陰鬱,殺機畢露。他緩緩站起身,籠在袖子裏的手凝指成掌,卻在流轉內力之時覺得一陣暈眩襲上腦門,腳下一個不穩差點向後摔去。玄沐羽一驚,連忙伸手扶住桌子,這才勉強站住。


    “嗬,父皇,您是不是覺得頭暈,無法使用內力呢?”玄沃嗤嗤笑起來,“化功散的味道如何?”


    玄沐羽想起剛才吃的那盤糕點,心中冰寒。


    失去功力的玄沐羽如同出生的嬰兒一般沒有半點反抗的力量。玄沃慢步走到玄沐羽麵前,伸手拍拍玄沐羽金色的衣襟,低聲道:“父皇,四弟為您準備的糕點味道很好吧?”


    玄沐羽冷笑道:“要挑撥朕和澈兒嗎?別說澈兒不會做這種事,就算做,也不會和你聯手。”


    “父皇還真了解四弟呢。哈哈。”玄沃似乎是聽到什麽很不可思議的話,歡快地笑出聲,忽而麵色一獰,“父皇就這麽相信四弟?連我這個‘愚笨’的兒子都看出的感情,四弟那麽聰明會看不出來?更何況這次的謠言將他心中的疑惑完全解開了吧?他早就想除掉您了!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啊!事成之後所有的罪名都由我來背,他還是那個明如日月的賢德太子!”


    玄沐羽笑起來:“你若不說這些話,朕倒還真有可能相信澈兒會害朕。隻可惜,你說錯了。這次謠言紛飛,他卻跪在朕麵前說他相信我——嗬,‘相信’,多麽脆弱的詞,偏偏從他口中說出比任何磐石還要沉重。多可愛的人,讓人忍不住就想抱著嗬護。不像你,將愛自己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無時不刻想著如何利用他們,卻看不透自己的敵人。自以為聰明的人,實則蠢笨至極!”


    玄沃恨地直咬牙,明明,明明皇宮裏不會存在的信任那個人擁有了;明明,明明是不可能得到的愛戀卻讓人嫉妒;明明,明明是個冷酷無情的家夥為什麽卻讓人愛的那樣深沉!智慧、美貌、寵愛、信任、權力、榮耀,為什麽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眷戀他!


    玄沃突然放肆大笑尖叫道:“那又如何!他再信任你有什麽用?你們是父子啊——父子!”


    玄沐羽輕蔑地看著玄沃,卻在眉梢間露出對心愛的人的驕傲,他哂笑道:“父子又如何?我從不曾把他當作過孩子,他也沒有把我當作過父親。澈兒是很奇特的人,從小他的眼睛就沒有變過,似乎一生下來就能讀懂所有人的心思。他的靈魂與我是平等的,我們與其說是父子,倒不如說是朋友。你又明白什麽?我從來沒有關心過你,卻也是一點點看著你長大,我看著你的眼睛從無知到混濁,從渾渾噩噩到乞求疼愛再到渴望權力,你已經被欲望填滿,容不下半點空白。你一定恨我為什麽從小就不疼你?因為你是楓兒的孩子,你的出生帶來了她的死亡。我知道這不應該怪你,我試圖去愛你,可你一點也不像楓兒,沒有她的堅強也沒有她的睿智,更不用說她的純真。你一點也不像她,我每次一想到是你這麽一個汙濁的人帶來了楓的死亡,我就沒有辦法愛你。”


    玄沃不屑道:“你又何嚐愛過四弟以外的孩子?!”


    “對,我沒有愛過。”玄沐羽直言不諱,“因為你們沒有一個能像澈那樣,擁有一顆純淨的心。”


    玄沃恨恨道:“你又怎麽知道他有?你難道沒看到他的手段嗎?絕情冷酷!血流成河他卻連眼皮都不眨!這隻是四年前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現在呢,難道他現在還會善良嗎?!”


    “是啊,絕情冷酷,但他又有哪一次是為了自己而絕情?”玄沐羽說,“他從小就知道我是皇帝,但他仍然會挑釁,不矯情不討好,一點也不因為我是他的父皇、是這個國家的皇帝而改變自己。換作是你,你敢嗎?”


    玄沃暗自問自己:你敢嗎?答案很顯然:不敢。


    “嗬,你不敢,這個皇宮裏除了他和你的母後,沒有人敢。”玄沐羽輕輕地笑,“單這點,就沒有人比得過他!”


    清涼殿裏陷入一陣沉默。


    半晌,玄渙才上來碰碰玄沃,低聲道:“二哥,我們要不要快些動手?”


    玄沃一愣,這才回神。他與玄沐羽說這麽多做什麽!


    玄沃冷冷一哼,掏出一把匕首頂在玄沐羽腰際,沉聲道:“父皇,他究竟是不是您心目中的水晶,等會兒就知道了。父皇,走吧!”


    玄沐羽頓了頓,順從了玄沃的威逼。


    玄沃脅迫著皇帝走出清涼殿,天色已經黑了,路上碰到巡邏的禁軍,都因為皇帝的性命掌握在玄沃手上而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因為太子曾特意強調過:


    “若是父皇有半點閃失,本宮就要你們全部殉葬!”


    每位飛騎都還記得,太子說出這句話時的冷酷,沒有人想挑戰太子憤怒的極限,那可能是件比死亡還要恐怖的經曆。


    越來越多的禁軍將皇帝父子三人圍住,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玄沃拿著匕首的手也開始有些顫抖,但即使這樣,他還是劫持著皇帝退入了太極正殿。這是他與安王約定的匯合地點,隻是看起來安王在城外進攻的很不順利。


    “父皇,我們且看看你的澈要如何吧!”


    玄沃冷笑著,讓一名禁軍去城外通知交戰雙方:皇帝在他的手上,讓太子立刻退兵、打開城門!


    那名禁軍正要離去,人群裏好像有一雙大手將人撥向兩邊,開出了一條大道。


    “不必了,我來了。”


    清朗的聲音散布在太極殿的每一個角落,讓禁軍安心,讓皇帝緊心,更也讓玄沃驚心。


    身披黑色鬥篷的青年從人群中緩緩走出,他行得很慢,每一步都夾帶著凜冽的氣勢將人推到一邊。


    玄沃看著他慢慢走來,竟忍不住後退半步。


    青年在玄沃身前不過十米的地方站定,看著玄沃和玄沐羽沒有表情,目光平淡的似乎隻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物什。


    “皇兄,好久不見。”


    青年淡淡地說,注視著玄沃。玄沃強迫自己與他對視,卻在一秒鍾後不得不狼狽地移開目光。青年那雙沒有感情的黑瞳似乎能將人吞沒,玄沃受不了這種被侵蝕的壓迫感。


    玄沃強自笑笑,嗓子因為幹澀而沙啞,低聲道:“四弟,好久不見。”


    “嗯,隻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相見。”玄澈平淡地說,“想怎麽樣呢?”


    玄沃嘶啞著嗓子輕笑道:“不想怎麽樣,也想做做你那個位子而已!”


    “哦?”玄澈微微挑起眉尖,似乎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我還以為二哥更喜歡父皇那個位子。”


    “真正想坐的是四弟吧?!”


    玄澈不置可否地勾動嘴角,似乎是在笑,帶著些許的嘲諷。


    玄沃覺得時間產生了片刻的停頓,心髒似乎被巨大的榔頭狠狠一捶,一時間呼吸困難,禁不住後退一步才穩住身形。


    玄澈道:“二哥身體不適嗎?還是站穩些好。”


    玄沃冷冷一哼,匕首架在了玄沐羽的脖子上,鋒利的刀刃立刻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玄澈看了一眼那道血痕,周圍的火光淡去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和仇恨。玄澈依然是那個淡然的青年,道:“你給父皇吃了什麽?”


    “沒什麽,化功散而已。十個時辰後藥效自然會散去,隻是……”玄沃印惻惻地笑,“不知道父皇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呢!”


    玄澈抬起手,周圍的禁軍紛紛拉弓搭箭,玄澈展開他到來後的第一抹笑容,明豔不可方物:“這裏有兩百多名弓箭手,一人一支箭就可以將你射成刺蝟,二哥要試試嗎?”


    “你敢嗎?!”玄沃推出玄沐羽,自己躲在後麵,獰笑著對玄沐羽說道,“看吧,這就是你疼愛的太子!”


    玄沐羽與玄澈的目光在瞬間交會,隔著禁軍,隔著太極殿的大門,隔著玄沃和他鋒利的匕首。


    玄沐羽突然感覺到,不論這時候玄澈做什麽,那不會是為了傷害自己。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這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告訴他:玄澈不會傷害他,就像他不會傷害玄澈一樣。


    玄澈的目光僅僅是在玄沐羽身上滑過去,甚至沒有停頓,他平靜地說:“我愛父皇,但是如果要為了一個人而讓千萬人陷入水火,倒不若現在就讓我背上大逆不道的罪行。痛苦,我受;責難,我擔;地獄——我去!”


    玄澈的聲音低低的,緩緩流過每一個人的心,帶走了什麽,沉澱了什麽。微妙的變化,沒有人能說清楚,卻知道,手中的箭不會再顫抖,看向殿中三人的目光也不會再飄忽。


    同樣感覺到周圍人的變化,玄沃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慘敗中透著青灰,他看向玄沐羽,卻發現後者竟然也是神色自若。


    玄沃有些瘋狂地叫喊:“為什麽!為什麽?他要殺你,他要殺你啊!你為什麽還能這麽鎮定!”


    玄沐羽看他一眼,露出一個輕蔑的笑。


    “澈要做的事,朕從來不反對。”


    玄沐羽無聲地比出口型,不論別人怎麽看,但他知道那個人懂了,這就夠了。


    玄沃驚恐地看著玄澈再次抬高了他的手臂,隨之動作的是禁軍的弓箭相繼瞄準了自己,雖然明知道這些箭矢一旦射出,皇帝也必然受傷,但他們的動作卻沒有半分遲疑!


    完了!玄沃突然感到絕望。他沒想到玄澈真的可以冷情到這個程度。他一直以為玄澈多少會顧及一點玄沐羽,卻沒想到……


    就在玄澈的手即將揮下之際,異變突生!


    一支烏黑的箭突然從後麵穿出了玄沃的胸膛,血液噴濺而出,順著箭頭緩緩滴落。玄沃呆呆地看著透胸而出的箭,似乎還不能反應出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箭頭上泛著幽藍的光,昭示了見血封喉的劇毒。片刻之後,玄沃保持著驚愕的表情倒在了地上。


    事情應該就此結束,卻不想一直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幾乎要被人忽略的玄渙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直挺挺地捅向玄沐羽!


    玄沐羽內力盡失,手腳無力,連反應都慢了半拍,竟然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閃著寒光的匕首朝自己襲來卻無法動彈。


    玄澈大驚之下展開身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去,右手一把將玄沐羽拉至自己身後,左手扣向玄渙握著匕首的手腕——


    棉帛的撕裂,金屬割開肌肉的摩挲——細微的動靜以不可能的音量衝擊著每個人的耳膜。


    玄澈靜靜地看著玄渙驚慌失措的臉,鬥篷擋住了眾人的目光,看不清究竟是玄澈製住了玄渙,還是玄渙刺中了玄澈。


    在這靜立的霎那間,又是一支烏黑的箭羽奔雷而至,狠狠地射穿玄渙的咽喉,巨大的衝力將玄渙帶離原地直釘入地麵!玄渙僅僅是掙紮了一下就不再動彈——死了。


    “殿下!”


    林默言手持巨弓從房梁上跳下來,急切地試圖察看玄澈的傷勢。


    玄澈的麵色在火把的映照下緋紅一片,他微微一笑,對林默言擺擺手,轉而看向玄沐羽,輕聲道:“父皇……您沒事吧?”


    “不……我沒事……”玄沐羽盯著玄澈的左手,愣愣地說不出話。


    “嗯……”


    玄澈漸漸垂下眼簾,動作輕緩得似乎是在播放慢動作。


    玄沐羽怔怔地看著玄澈一手捂在腰部上,鬥篷之下,鮮紅的**從指尖泊泊湧出,染紅了玉白的手,濺在地上,每一滴都騰著熱氣。


    玄澈的身體似乎是被抽掉了脊梁,雙腿再也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軟軟地向下倒去。


    玄沐羽的靈魂在玄澈倒下的瞬間抽離了身體,他隻來得及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這具輕盈的肉體,恍然間,聽到一個屬於自己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喊著:


    “澈!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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