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被無聲的推開,孟祝端著食盒走進來,一身水青色長衫,麵容並不如何俊美,但卻自有一番清秀儒雅的氣質。打開蓋子,濃鬱的湯藥味就散了出來,他有意挑釁,將碗碟敲得叮當響,埋首於書卷中的某人不得不抬起頭來,揉了揉太陽穴,無奈的說道:“拿來吧。”


    孟祝一哼,將藥碗放在他的書案上,說道:“有種的就別喝,反正那張方子的主人也在你手裏,隻要你肯去問,以後就再也不用每天喝這苦藥水。”


    李錚恍若未聞,仰頭就將一碗苦藥喝的見底。


    孟祝在一邊冷哼了一聲,雖然明知是這個結果,可是這番話他還是每天都忍不住要說上一次。


    心情不爽,轉身就想出門,卻聽李錚問道:“你不是說要去尚野,怎麽跟到了湘然來?”


    “蘇大帥在野雍關設了障,還派了田聞鏡在那守著,你覺得我去得了尚野嗎?”


    一說起這件事,孟祝的臉色就變得極難看,李錚聞言淡淡輕笑一聲,然後就低下頭去,繼續看剛才沒看完的卷宗。


    “我怎麽會碰上你們這兩個瘋子?”


    孟祝惱火的皺著眉,在地上來回的走,又開始每日一次的控訴這兩人的罪行。李錚充耳不聞,安之若素的時而凝眉思考,時而奮筆直書,半個時辰之後,孟祝終於完成了發言,李錚則麵無表情的倒了一杯茶,說道:“嚐嚐湘然的花茶。”


    “謝了,自己留著喝吧!”


    冷冷的說了一聲,孟大先生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就出了門,房門一甩,咣的一聲。


    “孟先生走了?”


    門沒關嚴,方潛探了個腦袋進來,四下看了一圈,就進了屋子,說道:“二公子,孟先生也是為了你好,他……”


    李錚微微一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沉聲說道:“讓你查的事查清楚了?”


    “是,查清楚了。”


    忙遞上一遝卷宗,李錚細細的翻看著,他看東西的速度極快,一邊看一邊說道:“給西涼去信,讓他們暫時不要輕舉妄動,這件事我還要再看看。”


    “是。”


    唰唰的紙張翻動聲單調的在屋子裏響著,李錚交代完事情,見方潛仍在屋裏站著,眉梢輕蹙,說道:“有話就說。”


    “二公子,屬下是想問,之前定下的計劃,有更改嗎?”


    李錚眉梢一揚,沒有回答。方潛繼續說道:“那位宋老板和二公子有舊,而且還幫了我們的忙,屬下怕……”


    “怕我會心慈手軟,給宋小舟活路斷自己生路?”


    方潛一愣,頓時住了口。卻聽李錚淡淡道:“方潛,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屬下十四歲的時候就跟隨公子,如今已有九年了。”


    “跟唐辰差不多,可是你的沉穩和耐心,還有眼力,卻比他差遠了。”


    方潛麵皮一熱,說道:“屬下魯鈍。”


    “你以為這一次隻是一個西北小商號膽大妄為的想要和我們搶生意這麽簡單嗎?這裏麵的水深得很,隻是你看不到罷了。”


    李錚放下卷宗,嘴角滑過一絲譏諷,淡淡說道:“北越晏氏不是傻子,朝廷上多少雙眼睛盯著每年的鹽場,這麽多年來都無人敢撼動西涼的控製,就是怕一旦西涼失勢,被朝堂上的政敵撿了空子。何謂商人,何謂皇商,商人便是經營買賣,賺取利益。而皇商則是揣摩各方人心加以利用,在夾縫中遊走,賺取最大利益。七年前沒有人重視商賈,便是父親,也不曾將西涼葉氏放在眼裏。但是如今,北越晏氏於商賈間起家掌權,大華葉氏漸大,在朝堂上也有了一席之地,無論是軍方還是政院,行事之前都要考慮他們的想法。於是,他們怕了,也厭惡了,心裏抵觸這種局麵,不想在軍政兩院之外再崛起一方勢力與他們抗衡。所以這一次,不管是北越晏氏,還是朝廷內庫,所謂的鹽場貨幣,無非是一場試探罷了。”


    “試探?”方潛不解道:“屬下不明白。”


    他捏著茶蓋,小指輕輕的敲打在杯壁上,一邊沉思,一邊說道:“自從五年前的華西事變之後,葉氏的財力就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這些年來,小的試探也常有發生,但是朝廷一直摸不清葉氏的底線在哪裏,也摸不清他們的實力到底如何。所以這一次,是軍方、政院、元老會、宮裏站在一起的一次試探,淳於烈隻是打了個先鋒罷了。”


    “怎麽可能?”方潛沉聲說道:“公子,這說不通。”


    “從你的角度想自然是說不通的,但是你要記住一點,縱然朝廷上再是涇渭分明,鬥的你死我活。但是他們絕對不願意看到一個新興的第三勢力崛起,和他們分權而立。所以在一些事情上,這些老大人們倒是難得的團結。”


    “那侯爺呢?”


    “你也知道,父親向來不喜歡我和葉氏走的太近,所以這次的事情,他不會幫忙,就連父親的那些屬下,也隻能做到旁觀而已。”


    見方潛擔心,他淡淡笑道:“朝廷當然是希望我們能雷厲風行的出手,打壓宋小舟,和北越晏氏發生衝突。然後借著這場大陸兩大商賈世家的衝突,來看清楚西涼的底牌。但是我們怎麽做,卻在於我們自己。”


    方潛還是皺著眉,明顯沒有聽懂。李錚一笑,說道:“好了,下去仔細想想。”


    “公子,那我們就不對付那位宋老板了嗎?”


    “目標不變,隻是這手段,卻要改一改。”


    方潛似懂非懂的退出門去,李錚靜靜的坐在椅子上,將所有的一切都在腦子中又過了一遍。


    尚野的鹽場,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到淳於烈手裏的,這個,就是目的。至於手段,則有葉氏掌控,和扶植新人兩種。而目前,他還在這兩種手段中猶豫著。


    如果葉氏改變姿態,對此事不聞不問,那麽原本團結一心想要看西涼底牌的朝廷必然會有所動搖。軍方也許會堅持拔掉西涼在朝廷的勢力,但是內庫和政院也許就會想要染指尚野鹽場,緩解國庫空虛的危機,而元老會更是本身就是一團糟,那幾百個老頭子代表著帝國的幾百個世家,他們吵起來,可能要比潑婦罵街還要激烈。


    如果這樣,那本就不是牢不可破的朝廷頓時就會出現縫隙,重新變成各自為政的一盤散沙。而一旦有縫隙,就沒有金錢收買不了的東西了。


    而李二公子這一生來最擅長的,就是金票開道白銀鋪路。


    而且,在見過宋小舟之後,他突然覺得朝廷那些老頭子們這一次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想起那孩子的模樣,那一雙狡猾的連狐狸都要甘拜下風的眼睛,他就覺得,想要算計她,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都說想要利用別人來探西涼的底,焉知別人不是也在利用你們,來完成自己的富翁理想呢?”


    想起那孩子小時候站在屋頂上的那聲豪言壯語,他就覺得好笑。


    “當當當!”


    一陣清脆的敲門聲突然響起,李錚還以為是方潛,說道:“進來。”


    房門咯吱一聲打開,宋小舟穿著一身水藍色錦袍,白裘如雪,清麗如畫,笑眯眯的站在門前朝他打招呼:“嗨,李帥哥,我來看望你。”


    李錚一愣,沒想到竟然是她。這三更半夜的,她一個女孩子,怎麽就摸上了門來?府裏的侍衛都到哪裏去了?


    “不請我進去嗎?”小舟委委屈屈的瞅著他,一攤白白嫩嫩的兩隻手:“我爬牆的時候摔破了皮,還流血呢。”


    “進來吧。”


    小舟一笑,就進了門,關上房門之後,再看燈下李錚那雙美豔絕倫的眼睛,頓時兩眼放光。一邊搓著手一邊說道:“外邊凍死了,還是你這暖和。”


    “天色已晚,宋老板登門造訪,有何貴幹呢?”


    “不要這麽拒人於千裏之外嘛,”小舟笑眯眯的拉近乎:“不管怎麽說,我們倆也算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咱們可是一同做過馬車一同坐過船,又一同坐在房頂看過月亮吃過桂圓的浪漫交情,難道你就不想給後世的子孫留下一段纏綿悱惻的千古佳話?”


    李錚很冷靜的坐著,倒茶,然後指著一旁的椅子,示意道:“坐。”


    “李錚,你這幾年過的好嗎?我可惦記你了。”


    將茶杯推了過去:“喝茶。”


    “一直想著去天逐看你,可惜沒倒出功夫來。”小舟很聽話的喝了一口,然後說道:“你這次來能多呆幾天吧,明兒個我領你玩去。”


    見李錚不說話,宋小舟小眉毛一皺,說道:“我說老兄,咱別這麽苦大仇深的行不,咱倆又沒什麽深仇大恨,好歹你也救過我我也幫過你,就不能有個和平友好的見麵方式?”


    李錚生平見人無數,像這樣的還真是生平僅見。他無奈的歎了口氣,苦笑道:“你覺得這樣的見麵方式很正常?”


    正常?夜半三更,大雪茫茫,一個女孩子家穿著男裝翻牆而入,這難道就是和平友好?


    “那當然,也就是我們倆交情匪淺,一般人家的圍牆我還真懶得爬。”


    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茶,還發出滋滋的聲音,就像是在喝湯一樣。


    “敞開天窗說亮話吧,你想要怎麽對付我?”


    話題一轉,她突然就說了一句正經話。可是這句正經話聽在李錚的耳朵裏,卻怎麽聽怎麽有點詭異。


    這個,兩人還算是商業對手吧,難道表麵上不該是互相防備著套著交情,然後暗地裏下套子使絆子嗎?為什麽這個家夥直接跑上門來說這種話?


    李錚皺著眉,斟酌著說道:“我這次隻是來這邊訪友,宋老板……”


    “得了,你蒙誰呢?”


    小舟說道:“我今兒個來呢,主要是覺得我們暫時還不是敵人,也沒有非做敵人不可的理由。再一個,我覺得你也不像是那些瞧不起我們平頭小老百姓的紈絝敗家子,可是如果你還這樣不盡不實的,我可就走了。”


    她理直氣壯的哼哼著,一邊說還一邊扭了扭身子,似乎連老老實實的坐一會都覺得難受。李錚看著她,腦袋裏突然蹦出一個畫麵,他覺得這個女孩子若是蹲在椅子上可能會比較舒服。恩,就像是,就像是貓一樣的蹲著。


    “李錚呀,你好歹也是西涼葉氏的外孫子,是安霽侯的二少爺,何必跟我過不去呢?你看看我這幾年過的多辛苦,都是摸爬滾打的白手起家呀,好不容易攢點錢,就被你們這群大財主惦記上了,三天兩頭的來劃拉。我這日子過得簡直是如履薄冰,水深火熱,夾著尾巴過街我都怕石子落腦袋上,夜不安寢,食不知味,我真是……”


    宋小舟又開始長江大河般的滔滔不絕了,剛剛看完了那厚厚的一遝卷宗,就聽她訴苦。知道的人會說這是宋老板在通說革命家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農奴回憶錄。如果這樣的日子還算是夾著尾巴做人,那麽他真是不知道如果這家夥把尾巴放下來,會鬧出什麽亂子來了。


    “宋老板……”


    “叫我小舟!”


    小舟突然打斷他,眯著眼睛說道:“這樣親切。”


    李錚卻仍舊固執的說道:“宋老板,你可能是誤會了,我並沒想過把你怎麽樣,你大可以放心。”


    “等你把我怎麽樣的時候就晚了。”


    “不過,就算我不出手,也自會有別人出手。”李錚很認真的說道:“你應該清楚自己這次惹的是什麽差事。”


    “隻要你不動手,我就不怕。”


    女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狡猾的像是狐狸一樣,她笑眯眯的瞅著李錚,唇角牽起,微笑著說:“李錚,我們真的可以做朋友,真的,我可以幫你很多忙。”


    李錚微微挑眉:“你能幫我什麽?”


    “很多很多,”小舟兩手支在桌子上,身子微微探前,雙眼帶著蠱惑的光,定定的盯著他:“相信我,我了解你想要什麽。”


    兩人對視許久,燈燭的光線忽明忽暗,窗外風聲嗖嗖,夜梟驚起,小舟突然燦然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你自己小心,淳於烈並非是好相與的人。”


    小舟站起身,不在意的打了個哈哈。


    “那個死老頭子,我沒招他沒惹他,老是跟我作對,等我倒出空來一定教訓他。”


    這話說得太大膽了,不過是一個平民百姓,充其量算是小有家資,就敢說出這樣大言不慚的話來。若是換了旁人,定要笑話這小孩胡吹大氣口沒遮攔,可是李錚瞧著她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知怎麽就信了。


    “李錚,我隻是個小老百姓,想要跟你一較長短最起碼需要幾十年乃至家族幾輩人的努力,我根本威脅不到你。”


    她回過頭來,站在燈下一笑,說道:“有我這個朋友,你一定會覺得很有趣的。”


    說罷,她轉身就要出門。


    “小舟!”


    李錚突然叫道,小舟一愣,開心的回過頭來。


    “別爬牆了,從大門走。”


    小舟看著他,默默的揣摩著這幾個字之中的含義,過了一陣展顏一笑,說道:“晚安,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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