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們這樣的車隊竟然也會遇到劫匪,真是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


    一群衣衫破爛的流民拿著鎬頭和棍子,就那麽哆哆嗦嗦的站在路中央。天氣陰冷的很,狂風呼呼的吹,大雪紛揚而下,幾十個人稀稀落落的站在那,看起來好像一股風就能被吹倒。


    小舟回過頭來對李錚說:“是丹羯人。”


    李錚放下手中的書卷,目光淡淡的抬起,自小舟身後微暢的窗子望出去。


    盡管頭發散亂,但是還是無法掩飾那高眉深目,碧眼雪膚。


    方潛在車外低聲說道:“二公子,是丹羯流民。”


    “給他們點食物和銀子。”


    “是。”


    方潛答應一聲就去了,一看到食物,那些人頓時就像是瘋了一樣的撲上去,反倒是白花花的銀子放在那裏無人問津。


    如今這種局勢下,內陸的商家已經無人再敢同丹羯人扯上關係了。就算是他們有錢,也買不到東西。更何況此時的他們,可能也隻能躲在這樣荒無人煙的雪原裏,哪裏還敢進城?


    小舟望著外麵灰蒙蒙的天,不易覺察的微微蹙了下眉頭。


    眼看著,又是一場暴風雪將至,明日此時,這些人中,還能有幾人活著?


    李錚手腕輕輕一頓,極清淡的挑眉看了她一眼。察覺到李錚看過來,小舟立馬笑著轉過頭來,說道:“你把吃的都給了他們,那我們餓肚子該怎麽辦?”


    李錚看著她,眼睛像是深邃的黑洞,沉默不語,過了好久,方才低下頭繼續看書,淡淡說道:“關上。”


    “什麽?”小舟一愣,問道。


    “窗戶。”他頭也沒抬,隻是伸出一隻手指隨意一指,重複道:“關上。”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縱然並不十分明媚,可是照在他的衣襟上,仍舊落下稀稀疏疏的暗繡圖騰。一陣風揚起,帶進清雪冰冷的氣息,鑽進他的袖管,顯得他略微有絲瘦弱。小舟眉梢靜靜挑起,拿起一方錦被蓋在他的腿上,語調平和的說道:“你不困嗎?不睡一會?”


    他卻像完全沒聽到一樣,仍舊低頭看書。小舟已經習慣了這個人的少言寡語,也不覺得如何被冷落,隨手關上窗子,卻一眼瞥見兩個丹羯人正在為爭搶一塊糕點而大打出手,而另一邊,則有年邁的老人跪在地上,頻頻向方潛等人磕頭,似乎是沒搶到吃的,仍在討要。


    一群老弱婦孺,拿起棍子就真的能當強盜了?他們身邊隨行的侍衛就有三十多人,人人配著戰刀,身手利落,如果想要動手,不過是瞬息間的事情而已。


    關上窗子,那些刺耳的痛哭聲和磕頭聲就被隔得遠了,隻能聽到呼呼的風聲,間中夾雜著細碎的哭喊,像是發了情的貓,在午夜發出淒厲的嘶叫。


    過了一會,馬車又開始動了起來,那些聲音被一點一點的拋在身後,漸漸離的遠了。


    小舟向一旁看去,卻見李錚仍舊保持剛才那個姿勢坐在那,安靜異常,像是一尊雕像一樣。若不是書卷翻了幾頁,她都會懷疑他是不是睜著眼睛睡著了。


    她很無聊的靠在墊子上,從食盒裏拿出兩顆榛子,放在矮幾上當彈珠彈著玩。桌麵很滑,榛子滾在上麵,發出滴溜溜的聲響。


    李錚的目光靜靜的抬起,掠過書卷,看向那個慵懶的趴在矮幾上的女孩子。


    矮幾並不大,稍不留神,那榛子就要掉下去。可是她的力道卻控製的很好,每次都在桌角的邊緣停了下來。而且李錚仔細望去,那兩顆榛子之上,各自撞出了一個小白點,而每次撞擊,都是仍舊恰好撞在那塊白點之上。


    一次,兩次,三次……


    砰的一聲脆響,不知道撞了多少次,兩顆榛子同時裂開,露出裏麵的堅果。


    她笑眯眯的撿起裏麵的果仁,扔進嘴裏,然後又找了兩顆榛子,繼續彈著玩。


    李錚收回了目光,仍舊靜靜的看書。可是這一次,卻好久都沒能翻一頁。


    傍晚的時候,竟然碰上了一間驛站,隻是年久失修,早已沒了人了。方潛進去看了一圈,回來說裏麵有草料,隊伍可以在這歇一晚,也讓馬匹吃些東西。


    坐了一天的車,小舟手腳發酸。穿好鬥篷,她打開車門就跳了下去,站在原地伸胳膊伸腿的坐著拉伸運動。忽聽身後門聲一響,竟然就關上了,她眉頭頓時皺起,跑過去又將門打開,說道:“你不下來走走嗎?”


    李錚看也沒看她,說道:“不下。”


    “你老這麽坐著不運動,不難受嗎?”


    小舟一邊說,一邊上前就去拉他的胳膊,說道:“下來吧下來吧,下來走走!”


    遇上她,即便是再好脾氣的人也會被惹得火大。李錚很狼狽的被她拖下車,皺著眉不著痕跡的避開了她的手,一身銀灰色輕袍,站在雪地上顯得很單薄。


    他前腳剛一沾地,後麵立刻有侍衛為他披上鬥篷。小舟羨慕的眼饞,忙八卦的跑過去對那位體貼的下屬說道:“喂!他一個月給你多少工錢,要不你以後跟著我幹吧,我也挺有錢的。”


    誰知那人壓根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就去後麵牽馬去了。小舟臉色一黑,鬱悶的罵道:“有必要這麽酷嗎?主子奴才都一個德行!”


    再回過頭去時,李錚已經走得遠了。


    這座驛站已經完全破敗,圍牆塌了一半,大雪堆積在屋頂上,壓垮了大半邊的房子。一株枯樹直愣愣的立在院子當中,旁邊還有一口水井,一隻掉了底的木桶,一條斷成很多節的繩子。


    李錚遠遠的站著,看著那棵樹,那口井,那隻木桶,突然間就有點失神。好像是想到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想,一雙眼睛漆黑如墨,讓人很容易就能淪陷其中。


    “李錚,你冷嗎?”


    身旁突然又傳來了那惱人的嘈雜聲,他轉頭,果不其然的又是那張彎著眼睛的笑臉。


    “看看!”


    小舟的小胸脯往前一挺,她的脖子上掛了一根紅色的繩子,下麵吊著一隻暖手爐。她就這樣捧著那隻爐子,貌似很為自己這個創意感到驕傲。完全不去想她一身白狐裘,脖子上卻掛根紅繩,看起來有多麽的不倫不類。


    “這地方真破。”


    小舟捧著爐子,臉蛋紅紅的,四下打量著,說道:“這以前是西北商道的必經之路吧,竟然敗落成這個樣子。”


    “以前不是這樣。”


    很意外的,李錚這個萬年悶葫蘆竟然開口說道,他微微皺著眉,好似在腦海中勾勒著記憶中的某種畫麵一樣,緩緩說道:“以前的時候,門外有一座茶寮,牆角那邊有一片花圃,這樹還活著,一到夏天就會結果子,是蘋果樹。”


    小舟一愣,沒料到他竟會說起這些:“蘋果是秋天才結果吧。”


    “不知道。”


    他搖了搖頭:“我沒秋天來過,我來的時候,都是一些青果子。”


    小舟越發有絲疑惑,她微微皺眉,說道:“自從十五年前那場兵亂之後,這條商道就敗落了吧,你是什麽時候來過這的?”


    李錚沒回答她,隻是靜靜的往前走,走到那株大樹旁邊,仰著頭往上看。樹上堆滿了雪,風過處,有雪花撲朔朔的往下落,落下李錚的臉上身上,卻不融化。他也不怕涼,仍舊固執的仰著頭。


    然後,似乎是發現了什麽,他左右看了一圈,就去了後院,不大一會,不知道從哪找來一把破爛的梯子,搭在樹旁邊,然後轉頭對小舟說:“你上去。”


    “啊?”小舟一愣,瞪著眼睛問道:“上去幹嘛?”


    “幫我取一件東西。”


    小舟不太樂意的撅著嘴,問道:“你要拿什麽呀?上麵不是木頭就是雪。”


    李錚麵無表情,沒有一點求人辦事的覺悟,仍舊緩緩說道:“你上去就知道了。”


    “為什麽你自己不上去啊?”


    “我身體不便。”


    哎,還能說什麽,強權壓迫良善,宋小舟隻得吭哧吭哧的往上爬,一邊爬還一邊嘟囔道:“這梯子還能不能用啊?這麽多年,早爛了吧!喂!喂!你可把住了,別讓我掉下來!”


    好不容易磨磨蹭蹭的爬到了樹頂,她輕輕一躍,就穩穩的站在了粗壯的樹枝上。卻不想因為這一震動,滿樹的積雪頓時撲朔朔的掉落,落盡她的脖頸耳朵裏,涼的她打了幾個寒顫。而低下頭去的時候,卻見某個人早已很有先見之明的躲得遠遠地,見她望來,還高聲說道:“再往上!”


    小舟暗暗的心裏罵了聲粗話,卻還是聽話的繼續往上爬。


    這棵樹已經死了,這座驛站一看就經曆過火災,樹幹的底部已經焦黑,看來根已經枯萎了。可是因為活了太多年,即便是根已死,經絡還是在勉力的維持著這株枯木,讓它不跌倒,不被風雪所折。


    “應該在左邊,被一根紅繩綁在樹幹上。”


    他在下麵指揮著,小舟則是轉頭望去。


    紅繩?


    這他媽的不是雪就是樹,不是白的就是黑的,哪來的紅繩?


    正想低頭罵他是不是拿自己開涮,突然視線一瞥,就微微愣了下來。


    是紅繩,隻是早就已經掉了顏色,變得烏白。繩子很細,可是看起來卻很結實,一看就是經曆了很長時間的風雨打磨,然而卻並沒有斷。一隻蒼青色的小東西被一圈一圈的綁在上麵,不知道是不是她聽錯了,風過處,竟有嗚嗚的聲響從那裏麵發出。


    “找打了嗎?”


    “哦!找到了!”


    小舟清脆的答應了一聲,然後手腳麻利的就解了下來,時間太長了,結已經打死,她隻得掏出匕首斬斷。然後揚聲說道:“喂!接著!”


    嗖的一聲,小東西滑過半空,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李錚披著鬥篷站在那,仰著頭,伸出手來接住。


    小舟則是氣急敗壞的嚷道:“喂!梯子怎麽倒了?”


    誰知李錚卻一言不發,拿著那個東西默默的站著,過了一會,竟然轉身就走。


    “喂!你去哪啊?這麽高,我怎麽下去啊?”


    隻可惜,前麵行走的人好似突然間就隔絕了五官音色,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理也沒理她,就這樣揚長而去。


    並不是真的就下不來,隻是穿著這樣貴重的皮草卻要爬樹,實在是有點暴殄天物。


    整個晚上小舟都沒搭理他,不過看他那個樣子,似乎也沒有想搭理她的意思。


    於是很難得,隊伍裏又恢複了一貫的平靜。那個成天嘰嘰喳喳沒完沒了,還不停的到處找人講故事講笑話的宋老板安靜的像是一隻貓,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眾人一時之間竟然還感覺有點不太適應。


    當天晚上風平浪靜,小舟預言的大風雪並沒有準時到來,隻是第二天一早醒來的時候,西北邊的濃雲更重,黑壓壓的,讓人看了心裏就不舒服。


    李錚今天仍舊是一貫的安靜,麵色很平常,看不出有什麽不同。


    可是小舟卻覺得他的氣色很差,昨天晚上,她半夜醒來,聽到他輾轉反側的聲音,也許是一直都沒有睡吧。


    這條商道以前是西北最重要也是最繁華的商道,可惜在十五年前,因為皇儲夏諸嬰失蹤一案,整個瀚陽和西陵的強盜馬賊都遭了秧。因為西陵太尉蘇水鏡一口咬定是瀚陽西陵兩地的馬賊害死了夏諸嬰,於是一場針對兩地匪幫的絞殺整整持續了一整年,朝廷出動兵力多達二十多萬人。


    從那以後,不光是兩省的大型匪幫被掃蕩一空,就連這條商道也在連年的動亂中荒廢下來。


    但是這條路,卻是距天逐最近的路途,盡管因為年久失修,路麵難免會不平整一些。


    中午的時候,開始起了風,小舟估計可能就要下雪了,就讓方潛趕緊找一處躲避風雪。誰知還沒走多遠,方潛就來說,後麵有兩個人跟著他們,從昨天開始就一直跟著,要不要把他們處理掉。


    李錚則搖頭說不必理會,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小舟則好奇的探出頭去,隻見狂風卷起白雪,一片白茫茫的,極遠的商道上,一大一小兩個單薄瘦弱的影子正在後麵遠遠的跟著。看起來虛弱無力,好像每走一步就要摔倒一樣。


    “李錚,是女人和孩子!”


    她驚訝的回頭叫道,李錚卻隻是淡淡的一挑眉,沒有接話。


    看著他的眼神,不知為何,她突然有點惱怒,皺眉說道:“是女人和孩子,不是別人的探子。”


    “我知道,所以我叫方潛不要為難他們。”


    “不用你去為難,再這麽等一會,他們就要死了!”


    李錚聲音波瀾不驚,隻是靜靜問道:“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


    這一路上,這樣的丹羯人見的還少嗎?遍地都是流民的屍首,青紫的肌膚早已被積雪凍成了冰柱。救?救的過來嗎?而且,救了之後是什麽後果?與大局,又有什麽作用?


    可是,她還是覺得惱怒:“沒心沒肺的,早晚讓你也嚐一下窮困潦倒的滋味,沒有馬車坐,凍死你!”


    很快,小舟就開始懊惱了起來,暗暗警告自己,以後千萬可不能亂說話。


    才走了沒一會,車輪子就被一個雪窟陷坑給卡住了,十多個人拉也拉不出來。無奈之下,李錚和小舟不得不下車來,站在風雪中等著方潛等人抬車。


    小舟有些心虛,斜著眼睛打量李錚,卻見他仍是那個樣子,心下腹誹的罵了幾句,就跑前麵去給方潛等人喊號子。鼓勵他們加油使勁,趕緊抬車。


    就在這時,後麵那兩個人影卻一步步的挪了上來。


    果然是兩個丹羯人,母親大約三十歲左右,還很年輕,縱然麵色蒼白的像鬼一樣,但是碧眼雪膚,身材高挑,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而那個孩子卻不完全是丹羯人,眼睛是黑的,長相也更趨近於華人。隻是輪廓很深,想來應該是這女子和某個華人所生。


    孩子不過八九歲的樣子,帽子上全是風雪,凍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了。但是還是很堅強的邁著小步子一步步的往前走,完全不像一般的孩子一樣,哭鬧著要母親抱。他們兩人穿著厚厚的皮襖,低著頭一步一步的走,悄無聲息的,也不抬頭,也不要吃的,也不請求別人幫他們一把。


    就那麽靜靜的往前走,可是經過馬車旁邊的時候,那女子突然一愣,然後就停下腳步,對孩子說了一句什麽。


    小舟離得遠,也沒聽清,然後她吃驚的看到那一對瘦弱的母子,竟然就站在馬車後麵,伸出手來,使勁的幫他們往前推車。


    李錚也看到了他們,微微轉過頭來,似乎頗為感興趣。


    風雪越發大,女人和孩子的手腕細的像是陶瓷,可是他們還是使勁的推著,小孩的小臉都憋紅了,小靴子踩在雪地上,踏出一條長長的雪痕。


    “一――二――三!”


    方潛等人突然吆喝一聲,隻聽砰的一聲,馬車就被抬了出來。那小孩一時不小心,一下就撲到在雪地裏,他母親連忙蹲下來扶起他,卻見他滿臉都是雪,卻沒有哭,而是對著他母親展顏一笑,笑容燦爛的,一時間甚至晃花了小舟的眼睛。


    “公子,可以上車了!”


    方潛大步跑過來,見小舟和李錚都看向那一對母子,也微微一愣。


    李錚說道:“人家剛剛幫你們推車了。”


    方潛忙會意點頭,取了些幹糧和銀子,就跑了過去,說了幾句話之後,又拿著銀子走了回來。


    “她說他們不要銀子,就算有錢也沒處花,隻拿了點吃的。”


    李錚點了點頭,說道:“那走吧。”


    上了馬車,小舟掀開車窗,就見那名女子拉著自己的孩子蹲在雪地裏。拿著方潛給他們的食物,咬一口幹糧,吃一口雪,母子倆笑語妍妍,完全沒有她一路所見的那些流民臉上的死氣和絕望,也不是悲悲切切可憐巴巴的祈求別人的幫助。


    一陣風雪吹過,那名女子將孩子抱在懷裏,抬頭間,卻對上了小舟的眼睛。她很瘦,瘦的臉都脫了相,可是盡管這樣,她還是很友好的對著她一笑,牙齒潔白,比雪還耀眼。


    “那麽同情她,你不妨現在就下去。以你的能力,安置他們兩個人還不是輕而易舉。”


    很難得的,李二公子也開始會說風涼話了。


    小舟心情不太好,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心情不好,別惹我。”


    李錚淺淺一笑,似乎看到她心情不好是一件很開心的事,靠在溫暖的墊子上,手裏把玩著那隻小舟從樹上取下的東西,很是專心。


    晚上還是沒有找到地方投宿,方潛等人在一處雪坡下搭了簡易的帳篷,然後生火做飯。那個叫孟祝的家夥從厚厚的鬥篷裏露出臉來,心不甘情不願的給李錚送來了湯藥,然後看著他喝完,才一臉不耐煩的歪在火堆旁邊休息。


    小舟的心情的確不好,有些猙獰的情緒總是要刺破臉上的笑意露出來,讓她覺得很不開心。


    火堆劈啪作響,方潛走過來遞給她一隻碗,小舟接過,見是一碗肉粥。她皺了下眉,然後張大嘴仰頭就往肚子裏灌。沒幾口,就已經吃的幹幹淨淨了。


    方潛微微一愣,還從來沒見過誰家姑娘這樣喝粥的。不過這位姑娘和常人不同,也不能以常理來度之。


    夜漸漸深了,那些侍衛們在風雪中騎了一日的馬,此刻也累了,除了幾個守夜的,大多都抓緊時間睡覺。小舟卻走了困,精神奕奕的睡不著。見李錚還沒回來,就披好鬥篷,下了馬車,四下看去。


    一路沿著雪坡往上爬,這樣空曠的荒原,滿滿都是皚皚的大雪,天色陰沉沉的,沒有一顆星子,月亮也是瘦瘦的一彎,灑下極清淡的光來。小舟走的有些累,氣喘籲籲的一抬頭,卻見那不高的雪坡上生著一棵樹,茫茫荒野,也隻有這麽一棵樹突兀的生著,筆直的一棵,竟是一株耐旱的胡楊。


    李錚坐在樹下,披著素色的鬥篷,微微頷首,似乎在看什麽。


    清淡的月光照在他側臉的輪廓上,有著極清的光芒。一陣風吹來,揚起細小的雪花,在地上幽幽的打著旋,他的影子也是瘦瘦的一彎,和樹影一起倒影在地麵,好似要融進雪裏去了。


    小舟看著他,突然就有些發愣。腳下輕輕一動,發出簌簌的聲響,李錚聞聲轉過頭來,目光靜靜的一脈,淡淡的投在她的身上。


    小舟笑笑,就往上走,卻被他看得心裏發毛,馬上就要走上雪坡的時候,腳下卻一滑,她微微一驚,正要穩住身形。一隻手卻突然伸了過來,一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心點。”他淡淡的說。


    小舟拉著他的手走了上去,微微有些氣喘。站在此處看雪景,心情又是不同。隻見茫茫曠野上一片銀裝素裹,冷月淒淒,瘦瘦一彎,滿地清輝如臘月寒梅,透過指縫,篩出一點點細小的光斑。


    “你不怕冷嗎?”


    她回頭去問他,他卻沉默不語,仍舊在擺弄那隻小舟從樹上取下來的東西。


    小舟一皺眉,突然想到,說道:“我見過這東西,小時候聽虎子他們吹過。”


    她又仔細的看了兩眼,點頭道:“就是這個,湘然街頭,有很多小孩晚上會吹這個,吵得人睡不好覺,好像叫什麽木知了。”


    李錚沒說話,卻突然將那在外麵不知道被風吹日曬了多少年的東西扔進了嘴裏,然後就在小舟詫異的目光中,吹出一段極歡快的小調。這曲子小舟也聽過,湘然城人人會唱,小舟自小聽的多了,也多少會哼幾句,隻是沒想到李錚也會。


    隻是這曲子明明是歡快的,可是小舟聽在耳裏,卻覺得寂寞非常。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她不由分說的一把上前去將那木知了奪了下來,皺眉說道:“不要吹了,難聽死了!”


    李錚微微一愣,說道:“你聽過?對了,你是湘然人。”


    說罷,他又低頭去看小舟手裏的那個木知了:“時間久了,已經損壞了,吹起來的調子也不正。”


    “李錚,”


    小舟蹲下身來,眼巴巴的瞅著他,苦著臉說道:“咱能不要這樣苦大仇深的嗎?年輕人為什麽不能陽光一點呢,生活裏那麽多值得開心的事,幹嘛老是一副全天下人都欠你錢不還的樣子,就不能樂觀向上一點嗎?我看著你我都替你難受。”


    李錚沒料到她突然會說出這番話來,月光下女孩子的臉頰白皙剔透,琥珀色的眼睛泛著琉璃的光澤,他突然露出一絲微笑來,伸出手來像是摸小狗一樣的摸著小舟的頭,笑著說道:“就算再聰明伶俐,也還是個孩子。”


    然後,他拿回木知了,站起身來就要離去。


    小舟被他突如其來的話搞得一愣,半天沒回過神來。


    孩子?


    多少年沒人這麽說過她了?


    死小子,毛還沒長齊,說誰是孩子?


    正想去和他理論,忽聽一陣喧囂聲從遠處傳來,小舟一愣,李錚也是頓住了腳步,兩人對望一眼,就向聲音的來源處跑去。


    所幸他們及時趕到,方潛等人也聽到了聲音隨後就趕來了,不然的話,那對母子可能真的就要死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了。


    他們趕到的時候,三隻狼正圍著他們兩人打轉。出乎意料的是,這對母子卻並沒有束手就擒,而是背靠背的靠在一起,一人拿一把小彎刀,正和狼群對持。


    幾箭射死了狼,將兩人救了下來。不想那女子卻登時昏倒,原來她手臂上已經受了傷,鮮血直流,剛才不過是強撐著罷了。


    不得已之下,不得不將他們帶回了營地。第二日一早還是沒見她醒來,那孩子一直像一隻小獸一樣的守在母親身旁,一句多餘的話也不多說。隻是在眾人給他們送去食物的時候,很懂事的點頭致謝。


    方潛將他們兩人安置在後麵的貨車裏,小舟趴在窗子旁,探著頭向後望去,嘴角微微彎起,覺得很有趣。


    真是一對奇怪的母子。


    “公子,那女人醒過來了。”


    李錚沒做聲,小舟卻噌的一聲跳下馬車,幾步跑過去,拉開貨車的門就跳了上去。


    “你醒啦!”


    她笑眯眯的問道:“餓嗎?想吃什麽東西?”


    “多謝這位公子相救。”


    女子華語說的很好,一點胡人味都沒有。小舟也臉皮很厚的接受了她的道謝,完全把自己當做了這裏的主人,說道:“相識就是緣分,你就安心的在這裏養傷。”


    誰知那女子聽了,卻頓時一愣,詫異的皺緊眉頭,過了好一陣,才說道:“公子,是要收留我們嗎?”


    小舟點頭道:“你跟了我們幾天了,不就是希望我們收留你們嗎?”


    “不是的,”那女子突然搖了搖頭:“你們人多,跟著你們,不怕有強盜。”


    “那你這是要去哪呢?”


    “我也不知道。”女子苦澀一笑,神情卻很是爽然:“我是霍郡人,那裏殺胡人殺的太凶了,我就跑了出來。可是外麵的胡人更凶,大家沒飯吃,都要開始吃孩子了。不得已下,我就帶著兒子離開了人群。”


    “就你們兩個人,隻要是在大華境內,都很不安全的。你的樣子,也騙不了人。”


    女子點了點頭,無奈的一笑,摸著兒子的頭,說道:“恩,我知道。”


    突然,她笑著對小舟說道:“公子,你看我兒子,長得不像是胡人吧。”


    小舟點了點頭:“恩,還真不太像。”


    “他阿爸是你們華人,是位講書的先生。”


    小舟笑著說:“是嘛,那可真了不起。”


    “是呀!”


    女子很開心的說:“我叫藍婭,這是我的兒子,叫容子桓。”


    “恩,藍婭,我姓宋,我叫宋小舟。”


    “小舟公子。”


    兩個人說著說著,就親近了起來。那女子跟小舟說起自己和兒子一路上的見聞,說的很是開心。這些東西從她的嘴裏說出來,好像就是尋常的出遊一般,全是賞心樂事,哪裏是流離失所的躲避災禍?


    “小榮,叫人啊。”


    容子桓冷著一張小臉,一直坐在一旁,聽了母親的話,才不太情願的開口道:“宋公子。”


    藍婭皺眉道:“小榮,你爹爹是怎麽教你的,要叫叔叔才有禮貌。”


    小舟一愣,心想這果然是胡人,真是夠爽快的,不過這叫叔叔還是不必了吧。


    她忙笑道:“隨便,叫什麽都行。”


    兩人又說了會話,為防被那小孩當成登徒子瞪死,小舟最後還是依依不舍的下了那輛馬車,回到悶葫蘆李錚的車廂裏。好在,李美人這次沒要把人家母子趕下車去,很有人道主義精神的繼續看書,一言不發。


    晚上的時候,小舟給藍婭母子送了吃的和被褥,再過一天,他們就要進入王域境內了。再走個七八天,就能到天逐帝都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小舟還沒醒過來,就聽外麵一陣吵鬧。她一把推開車門跳下去,卻見是方潛等人聚在一起,李錚也走下來,沉聲問道:“出了什麽事?”


    “是那個女人,她偷了我們的馬。”


    方潛皺著眉答道。


    小舟聞言一驚,轉頭看去,正好看見容子桓靜靜的站在一旁。


    孩子的目光很冷,冷的像是冰塊一樣,他左右看了看,然後轉身就回了貨車。不一會就走下來,背著他的小包袱,轉身就想走。


    “站住!你要幹什麽去?”


    小舟攔住他,那孩子卻頭也不抬,揮手說道:“讓開。”


    “你娘是騎馬走的,看來昨晚就已經走了,你現在追,以為還追得到嗎?”


    容子桓也不出聲,繞過她就還要走。然而這時,李錚卻突然走上前來,一個手刀幹淨利落的就打在孩子的脖頸上,小孩白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孟祝。”


    他扶住孩子,轉頭說道:“過來看看。”


    孟祝氣的咬牙切齒,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抱著孩子就上了後麵的馬車。


    “收拾一下,準備上路。”


    李錚轉身就上了馬車,小舟皺著眉站了會,也跟了上去。


    “你說藍婭為什麽要走?”


    李錚抬起眼梢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說道:“你不知道?”


    小舟皺著眉說:“我已經答應收留他們了。”


    “她不相信你。”


    “恩?”


    “這一路上,有多少富商因為胡人喪命的?所以她不相信你。”


    小舟不解的說道:“那她還把孩子留下來?”


    “她走了,她的孩子自然也就安全了。”


    小舟一愣,頓時醒悟過來。


    也對,如此簡單的一個道理,她竟然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想起藍婭昨天的話,她難得的竟然覺得有些心酸。


    沒有她在,自然沒人能看出容子桓是胡人的孩子了。之前沒人願意收留他們,她隻能帶著孩子在曠野上流亡,而如今,她卻要離開自己的孩子,才能為他找到一條生路了。


    “藍婭真是個好女人。”


    小舟歎了一聲:“李錚,你去找找她吧。一個胡女,你隻要動動手指,就能庇護的了她的。”


    “藍婭活不了多久了。”


    李錚淡淡說道:“她受了傷,孩子又不在身邊,這樣冷的天氣,她很快就會死。”


    盡管知道他說的是對的,可是小舟還是覺得有些鬱悶。心裏好像壓了塊石頭,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廢物,不爽極了。


    “丫丫個呸的!”


    她突然罵了一句:“李錚,你說你們那個朝廷,除了禍禍人一天天還能不能幹點正經事?”


    李錚沒出聲,看那樣子好像睡著了一樣。


    馬車一連走了七八日,這天下午,終於到了天逐城外的十四長亭,再往前不到兩裏地,就是天逐帝都了。


    到了首都心情就是好,連天氣也暖和起來了。小舟拉車窗子,整天探著頭往外看,活像一個剛進城的土老帽。


    就在這時,忽聽前方蹄聲如雷,馬踏飛雪,一群人策馬而來,為首的人一身鬆青長袍,眉目俊朗,隻是眼角輪廓之間,隱約透著絲殺伐決斷的狠厲之色。


    小舟見了那人,仔細的看了兩眼,卻突然“呦”的一聲就關上了窗子。任由馬蹄飛掠而過,正襟危坐,再也不敢伸出頭去看熱鬧。


    那個人,不是方家少主方子晏嗎?


    當年狂風寨一事之後,就再也沒見到他在湘然出沒,怎麽竟會在天逐?


    李錚見她神情奇怪,輕輕挑眉,似在詢問。小舟心想要不要跟他說呢,反正他也知道自己和方子晏之間的過節。然而就在這時,馬蹄聲竟然一路回轉,又奔了回來。


    隻聽一個冷淡的聲音在外麵說道:“裏麵坐的可是安霽侯府的李二公子?”


    小舟頭皮一麻,就求救的向李錚看去。


    冤家路窄,丫的他還真是陰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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