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中極其奪目的一個部位可稱之為“貶官文化”。隨之而來,許多文化遺跡也就是貶官行跡。貶官失了寵,摔了跤,孤零零的,悲劇意識也就爬上了心頭;貶到了外頭,這裏走走,那裏看看,隻好與山水親熱。這一來,文章有了,詩詞也有了,而且往往寫得不壞。過了一個時候,或過了一個朝代,事過境遷,連朝廷也覺得此人不錯,恢複名譽。於是,人品和文品雙全,傳之史冊,誦之後人。他們親熱過的山水亭閣,也便成了遺跡。地因人傳,人因地傳,兩相幫襯,俱著聲名。


    例子太多了。這次去洞庭湖,一見嶽陽樓,心頭便想;又是它了。1046年,範仲淹倡導變革被貶,恰逢另一位貶在嶽陽的朋友股子京重修嶽陽樓罷,要他寫一篇樓記,他便借樓寫湖,憑湖抒懷,寫出了那篇著名的《嶽陽樓記》。直到今天,大多數遊客都是先從這篇文章中知道有這麽一個樓的。文章中“先天下之憂而優,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句話,已成為一般中國人都能隨口吐出的熟語。


    不知哪年哪月,此景此樓,已被這篇文章重新構建。文章開頭曾稱頌此樓“北通巫峽,南極瀟湘”,於是,人們在樓的南北兩方各立一個門坊,上刻這兩句話。進得樓內,巨幅木刻中堂,即是這篇文章,書法厚重暢麗,灑以綠粉,古色古香。其他後人題詠,心思全圍著這篇文章。


    這也算是個有趣的奇事:先是景觀被寫入文章,再是文章化作了景觀。借之現代用語,或許可說,是文化和自然的互相生成罷。在這裏,中國文學的力量倒顯得特別強大。


    範仲淹確實是文章好手,他用與洞庭湖波濤差不多的節奏,把寫景的文勢張揚得滾滾滔滔。遊人仰頭讀完《嶽陽樓記》的中堂,轉過身來,眼前就會翻卷出兩層浪濤,耳邊的轟鳴也更加響亮。範仲淹趁勢突進,猛地遞出一句先優後樂的哲言,讓人們在氣勢的卷帶中完全吞納。


    地是,浩森的洞庭湖,一下子成了文人騷客胸襟的替身。人們對著它,想人生,思榮辱,知使命,遊曆一次,便是一次修身養性。


    胸襟大了,洞庭湖小了。


    但是,洞庭湖沒有這般小。


    範仲淹從洞庭湖講到了天下,還小嗎?比之心胸揪隘的文人學子,他的氣概確也令人驚歎,但他所說的天下,畢竟隻是他胸中的天下。


    大一統的天下,再大也是小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於是,優耶樂耶,也是丹墀金鑾的有限度延伸,大不到哪裏去。在這裏,儒家的天下意識,比之於中國文化本來具有的宇宙意識,逼仄得多了。


    而洞庭湖,則是一個小小的宇宙。


    你看,正這麽想著呢,範仲淹身後就閃出了呂洞賓。嶽陽樓旁側,躲著一座三醉亭,說是這位呂仙人老來這兒,弄弄鶴,喝喝酒,可惜人們都不認識他,他便寫下一首詩在嶽陽樓上:


    朝遊北海暮蒼梧,


    袖裏青蛇膽氣粗。


    三醉嶽陽人不識,


    朗吟飛過洞庭湖。


    他是唐人,題詩當然比範仲淹早。但是範文一出,把他的行跡掩蓋了,後人不平,另建三醉亭,祭祀這位道家始祖。若把範文、呂詩放在一起讀,真是有點“秀才遇到兵”的味道,端莊與頑潑,執著與曠達,悲壯與滑稽,格格不入。但是,對著這麽大個洞庭湖,難道就許範仲淹的朗聲悲抒,就不許呂洞賓的仙風道骨?中國文化,本不是一種音符。


    呂洞賓的青蛇、酒氣、縱笑,把一個洞庭湖攪得神神乎乎。至少,想著他,後人就會跳出範仲淹,去捉摸這個奇怪的湖。一個遊人寫下一幅著名的長聯,現也鐫於樓中:


    一樓何奇,杜少陵五言絕唱,範希文兩字關情,滕子京百廢俱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史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滄然淚下。


    諸君試看,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嶽州城東道岩疆。瀦者,流者,峙者,鎮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他就把一個洞庭湖的複雜性、神秘性、難解性,寫出來了。眼界宏闊,意象紛雜,簡直有現代派的意韻。


    那麽,就下洞庭湖看看罷。我登船前去君山島。


    這天奇熱。也許洞庭湖的夏天就是這樣熱。沒有風,連波光都是灼人燙眼的。記起了古人名句:“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樓”,這個“蒸”字,我隻當俗字解。


    丹納認為氣候對文化有決定性的影響,我以前很是不信。但一到盛暑和嚴冬,又傾向於信。範仲淹寫《嶽陽樓記》是九月十五日,正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秋空明淨,可讓他想想天下;秋風蕭瑟,又吹起了他心底的幾絲悲壯。即使不看文後日期,我也能約略推知,這是秋天的辭章。要是他也像今天的日子來呢?衣冠盡卸,赤膊裸裎,揮汗不迭,氣喘籲籲,那篇文章會連影子也沒有。範仲淹設想過陰雨霏霏的洞庭湖和春和景明的洞庭湖,但那也隻是秋天的設想。洞庭湖氣候變化的幅度大著呢,它是一個脾性強悍的活體,僅僅一種裁斷哪能框範住它?


    推而廣之,中國也是這樣。一個深不見底的海,頂著變幻莫測的天象。我最不耐煩的,是對中國文化的幾句簡單概括。哪怕是它最堂皇的一脈,拿來統攝全盤總是霸道,總會把它豐富的生命節律抹煞。那些委屈了的部位也常常以牙還牙,舉著自己的旗幡向大一統的霸座進發。其實,誰都是渺小的。無數渺小的組合,才成偉大的氣象。


    終於到了君山。這個小島,樹木蔥蘢,景致不差。尤其是文化遺跡之多,令人咋舌。它顯然沒有經過後人的精心設計,突出哪一個主體遺跡。隻覺得它們南轅北轍而平安共居,三教九流而和睦相鄰。是曆史,是空間,是日夜的洪波,是洞庭的晚風,把它們堆湧到了一起。


    擋門是一個封山石刻,那是秦始皇的遺留。說是秦始皇統一中國,巡遊到洞庭,恰遇湖上狂波,甚是惱火,於是擺出第一代封建帝王的雄威,下令封山。他是封建大一統的最早肇始者,氣魄宏偉,決心要讓洞庭湖也成為一個馴服的臣民。


    但是,你管你封,君山還是一派開放襟懷。它的腹地,有堯的女兒娥皇、女英墳墓,飄忽瑰豔的神話,端出遠比秦始皇老得多的資格,安坐在這裏。兩位如此美貌的公主,飛動的裙裾和芳芬的清淚,本該讓後代儒生非禮勿視,但她們依憑著乃父的聖名,又不禁使儒生們心族繚亂,不知定奪。


    島上有古廟廢基。據記載,佛教興盛時,這裏曾鱗次櫛比,擁擠著寺廟無數。繚繞的香煙和陣陣鍾磬聲,占領過這個小島的晨晨暮暮。呂洞賓既然幾次來過,道教的事業也曾非常蓬勃。麵對著秦始皇的封山石,這些都顯得有點邪乎。但邪乎得那麽長久,那麽隆重,封山石也隻能靜默。


    島的一側有一棵大樹,上嵌古鍾一口。信史鑿鑿,這是宋代義軍楊麽的遺物。楊麽為了對抗宋廷,踞守此島,未廷即派嶽飛征剿。每當嶽軍的船隻隱隱出現,楊麽的部隊就在這裏嗚鍾為號,準備戰鬥。嶽飛是一位名垂史冊的英雄,他的抗金業績,發出過民族精神的最強音。但在這裏,嶽飛扮演的是另一種角色,這口鍾,時時鳴響著民族精神的另一方麵。我曾在杭州的嶽墳前徘徊,現在又對著這口鍾久久凝望。我想,兩者加在一起,也隻是民族精神的一小角。


    可不,眼前又出現了柳毅井。洞庭湖的底下,應該有一個龍宮了。井有台階可下,直至水麵,似是龍宮入口。一步步走下去,真會相信我們腳底下有一個熱鬧世界。那個世界裏也有霸道,也有指令,但也有戀情,也有歡愛。一口井,隻想把兩個世界連結起來。人們想了那麽多年,信了那麽多年,今天,宇航飛船正從另外一些出口去尋找另外一些世界。


    雜亂無章的君山,靜靜地展現著中國文化的無限。


    君山島上隻住著一些茶農,很少閑雜人等。夜晚,遊人們都坐船回去了,整座島闐寂無聲。洞庭湖的夜潮輕輕拍打著它,它側身入睡,懷抱著一大堆秘密。


    回到上海之後,這篇洞庭湖的遊記,遲遲不能寫出。


    突然從報紙上看到一則有關洞庭湖的新聞,如遇故人。新聞記述了一樁真實的奇事;一位湖北的農民捉住一隻烏龜,或許是出於一種慈悲心懷,在烏龜背上刻名裝環,然後帶到嶽陽,放入洞庭湖中。沒有想到,此後連續8年,烏龜竟年年定時爬回家來。每一次,都“將頭高高豎起來,長時間地望著主人,似乎在靜靜聆聽主人的教誨,又似乎在向主人訴說自己一年來風風雨雨的經曆”。


    這不是古代的傳說。新聞注明,烏龜最後一次爬回,是1987年農曆五月初一。


    至少現代科學還不能說明,這個動物何以能爬這麽長的水路和旱路,準確找到一間普通的農舍,而且把年份和日期搞得那樣清楚。難道它真是龍宮的族員?


    洞庭湖,再一次在我眼前罩上了神秘的濃霧。


    我們對這個世界,知道得還實在太少。無數的未知包圍著我們,才使人生保留進發的樂趣。當哪一天,世界上的一切都能明確解釋了,這個世界也就變得十分無聊。人生,就會成為一種簡單的軌跡,一種沉悶的重複。因此,我每每以另一番眼光看娥皇、女英的神話,想柳毅到過的龍宮。應該理會古人對神奇事端作出的想象,說不定,這種想象蘊含著更深層的真實。洞庭湖的種種測量數據,在我的書架中隨手可以尋得。我是不願去查的,隻願在心中保留著一個奇奇怪怪的洞庭湖。


    我到過的湖可謂多矣。每一個,都會有洞庭湖一般的奧秘,都隱匿著無數似真似幻的傳說。


    我還隻是在說湖。還有海,還有森林,還有高山和峽穀……那裏會有多少蘊藏呢?簡直連想也不敢想了。然而,正是這樣的世界,這樣的國度,這樣的多元,這樣的無限,才值得來活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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