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塵在出雲關是有工作的,算是處理民事糾紛的官府人員,但又沒有正式職位。一來正職的申請相當麻煩,二來麽,他自己也確實沒想過轉成正職。哪怕月薪會低上不少也不願意。


    人多的地方,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小團體,出雲關同樣如是。那些念過書自認為有學問的,大部分屬於文職,他們大多是不怎麽願意和大頭兵們接觸的。隻有地位尷尬的陸塵大概算是意外,好在他自己也算是甘之如飴——除了喝酒的時候。


    而另一方麵,鬥大字識不到半個的軍士們同樣覺得自己和那些隻會咬筆杆子的書呆子尿不到一壺,哪怕家裏娘們來信時自個兒在那幹瞪眼,也不樂意去瞧幾個書呆子撐著鼻孔的囂張。


    這時候,也就體現出識字的重要性了,不少人家裏來信時就是到陸塵這兒讓他幫忙看的。所以即便陸塵最近裏一直處於居家休假的狀態,對大兵們造訪也是習以為常了。


    不過今日陳都靈的到來顯然不是為了此事。這家夥是不識字沒有錯,不過很遺憾沒有給他寄信的人。


    陳都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道:“都尉下令抓一名朝廷叛將,懷疑躲在溯北寨子裏。四品上境。”


    四品上境?


    和官銜品製一樣,天下武夫也分九品,以一品為尊。


    他對朝廷的封將體製方麵沒有涉獵,但好在那並非必須了解的資料,比起這些,“四品上境”這幾個字反倒更有意義。大楚武人能入五品者不說多如牛毛,卻也絕不會太過罕見,但四品卻是實打實的龍門。更何況四品上境。


    “那麽……你原本就是跟著那幾個馬賊到這裏的?”


    陳都靈點頭:“幾條雜魚,原本是注意不到的,但他們越界了,很異常。”


    “問出什麽沒有?”


    “問了……”陳都靈斟酌片刻,繼續說道:“他們在找人,不知道與那叛將有沒有關係。”


    “找人?”


    “十八歲,性別不明,右臂有赤紋。”陳都靈看過來,目光落在陸塵臂上,“你……”


    頓了頓,陳都靈開口提醒道:“要當心。”


    他是知道陸塵右臂那道赤紋的,洗澡的時候見過。


    當然,有些情報原本是要上報交由都尉判斷保密與否的,不過從馬賊口中得知消息時,決定隱瞞的那一刻卻沒有猶豫。隻要殺了朝廷欽犯,一切便會畫上句號,其它的隻是細枝末節,不予考慮。畢竟上頭可從來沒有交代過要活的。


    “了解。”陸塵點頭。


    “那麽……我得走了。”陳都靈很幹脆的起身離開:“晚飯不錯。”


    陸塵挑了挑眉,笑道:“你又欠我一頓。”


    “屁。”陳都靈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簡潔。


    那單薄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時,最後一抹餘輝也從門檻上褪去。陸塵抬起頭,暮色蒼莽入眼。


    “真是……不給活路啊……”


    未幾,夜至。


    搖曳的燭火透過窗台,在院子裏投下昏黃的光。陸塵借著燭光在小院角落的柴堆裏翻找一陣子,並沒有收獲。


    他站起身子,直接放棄了尋找。


    “小羽——”


    越傾羽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看到他灰頭土臉的樣子,忍不住皺起眉頭:“什麽事?”


    “呃……我的刀……”陸塵盡量誠懇地望著自家姑娘,試圖避免某些不好的發展。


    顯而易見地失敗了,姑娘在聽完後利落地轉身進屋。


    “已經扔了。”


    ……


    月從雲上顯出身影,小院亮堂起來,角落裏木柴散了一地,就是沒有刀。


    “好吧……”陸塵獨自站在院子裏抓著頭發,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憂鬱:“真是帥氣的回答。”


    月色下,他如此自嘲著。


    背後似乎有光影在動,間或傳來幾聲輕響。回頭看時,越傾羽再一次站在門口了。


    “拿去。”那張俏臉冷到結冰。


    夜風忽地放輕了腳步,她低下頭,聲音透過月光傳至耳畔。


    “注意安全。”


    陸塵接過長布包裹的刀具,哄孩子般揉了揉少女瀑布般的長發,“明早自己做飯,將就著吃……我走了。”


    片刻的沉默後,“砰”的一聲,下巴遭到重擊。


    越傾羽紅著額頭,眸子裏噴射出憤怒的火焰:“我知道!”


    ……


    頭頂皓月,腳踏荒原,聽起來似乎很酷——如果沒有腳下這七具屍體的話。


    陸塵蹲下去,手指撫上屍體胸口,解開衣物。七具屍體的十字形刀傷都在心口,這個部位,這種一刀捅在心口還要再補一刀的習慣,他最熟悉不過了,正是陳都靈的手法。


    忍著惡心摸了很久,卻沒有發現想要的信息。幾具屍體在胸口手臂等較為顯眼的地方都找不到能夠判斷身份的標誌,身上的衣著也不存在明顯特征。陳都靈那個家夥……收拾的倒是挺幹淨。


    不過,倒不是完全沒有線索。


    他是了解馬賊的,這群人對老百姓凶殘暴戾,麵對同行更是輕易不會服軟,說白了大夥兒幹的都是殺人放火的行當,憑什麽讓別人騎在頭上。野蠻人總是很難管理的。


    而地上的這七具屍體,每一具都在額頭至兩鬢部位有著明顯的勒痕,這是常年包裹頭巾留下的,勒痕下沿一道微黃清晰可見。


    能讓麾下統一裹上黃色頭巾的寨子,即便是在溯北基數龐大的匪寨裏,其數量也應該很稀少才是。


    所以……隨便找個寨子問問,說不定就有結果。


    好吧,聽上去實在是很蠢,但這是眼下唯一的辦法了。


    陸塵一邊歎著氣,迅速地處理好自己在這些屍體身上留下的痕跡,然後啟程向南,走向記憶中某個距離不遠的目標。


    在這樣的處境下,就開始後悔陳都靈臨走那時,自己光顧著損人而忘記詢問情報了。


    好失策,真麻煩。


    他踏上一條不為人知的偏僻小路。月從穹頂投下淡淡的銀輝,大片流雲緩緩向西走去,遠方依舊是黑色的。他記得在這個方向,半個時辰的行程後就該會有火光。可惜的是他不了解那裏的馬賊對附近寨子的信息知道多少,甚至不確定那個寨子是否還在。以溯北馬賊的亂象,再大的寨子也會有一夜消失的危險。


    權當是碰運氣吧。


    如此想著,半個時辰後,陸塵站在丘上,看到了山坳裏燈火通明的寨子。五六十人的規模,都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男人,有麵容陰鷙的、凶戾駭人的,也有道貌岸然的。一群人實力參差不齊,對尋常百姓來說或者凶神惡煞,但在他眼裏,其實比土雞瓦狗這樣等級的存在高不到哪裏去。倒是數量上有些棘手,僅此而已。


    偶有女子孩童穿插在當中,個個麵黃肌瘦。火光裏,有好運的奴隸或許能被賞根骨頭,不幸的就隻有被推倒在地肆意鞭打淩辱。也見到了女人當場被拖去角落裏,幾具屍體被拋進火堆當了燃料的場景。


    馬賊嘛,就是這種生物,其實再了解不過了。明明很久前就見過的情況,那時候都能冷眼旁觀,這會兒又憑什麽在生氣……然而心裏仍是有股火焰逐漸瘋漲到壓抑不住的程度了。


    於是在憤怒裏握緊刀柄,踩著荒土下到坡底。沒過多久,一腳橫在火光邊緣,身體的一半依舊沉在陰影裏。


    “喂……”


    火星飛離了焰光落在地上,漸漸熄滅成燼。陌生人的出現似乎並沒有影響到寨子的喧囂。


    “你們……全部去死怎麽樣。”


    問候完畢,拔刀出鞘,他的右腳驀然踏前半步。


    夜風驟起,篝火搖曳著映在臉上,他的眸裏燃燒著猩紅熾烈的炎。


    整個寨子安靜下來,許多目光落到他身上,大多數是擇人而噬的凶惡,當然也有失去了靈魂、隻是木然投射過來的目光。雪狐皮包裹的高大石座上坐著的那個目光陰沉的男人飲下清酒,漠然下達了命令:“殺了。”


    酒水灑落,碗在地上碰成粉碎,清脆的聲波漣漪般蕩漾出去。


    寨子在一瞬間醒來,光焰裏散發出某種狂躁的情緒,幾十個馬賊或撈起武器,或幹脆赤手空拳地,嚎叫著大步衝過來,和瘋狗一樣的囂張。


    “嘿……”


    陸塵眯起眼睛,大口地吸進空氣,把情緒關進胸膛裏,眼裏的火焰迅速冷卻下去,隻剩下冷靜。


    對敵的時候,不要帶上情緒。


    忘記了是幾年前的某夜,那個還沒死在酒壇子裏的大叔就是這麽調教他的,後來的好多年直到今夜,他也一直是這麽做的。


    風卷沙拋有盡時,刀起頭落,赤地血蜿長。


    二十二日晴,求下存在感。


    收藏吧,少年們,新世界的大門就在你指尖觸及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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