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裏,陸塵背著長匣走在羊腸道上,道旁殘葉漸落,枝上仍有新芽。此情此景,像秋遊,但當然不是秋遊。


    身邊不遠不近處,微妙的距離上,王霸同誌叼著草根作陶醉狀,視線卻時不時地瞟過來。


    “王霸……王師傅,還有多久?”


    “還有一段呢。”老王咳了一聲,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問了出來:“說句實話啊大兄弟,這路真的又臭又長還難走,你若是信得過老王,你在這兒告訴我,我麻溜地跑上去替你把賞錢領回來,也省得你多走這一趟不是……”


    “可不就是信不過麽。”陸塵歎了口氣:“王師傅你有這力氣說十遍八遍的,倒不如走快些,這會兒錢都到手了。”


    “你這人不會變通……”老王自顧自垂頭喪氣一陣子,無可奈何地從不知道哪裏掏出條髒兮兮的黃巾遞過來:“戴上吧,待會兒上山可是哨子檢查的,你啥也別說,記得麽?”


    陸塵也不嫌髒,笑著接過黃巾戴在頭上:“都聽你的。”


    “少廢話,走麻利些……”老王不耐煩道:“這麽走下去,天黑也回不了寨子。”


    “好好好。”


    於是加快速度,大約在黃昏時候,山門在望。


    “喂……那邊的,誰?報上名來。”山門上居高臨下的便是哨子了,兩個人,暫時還沒有察覺到暗哨的存在。


    “是我是我,王霸。”老王扭著屁股上去,碎碎地低語幾聲,然後指著陸塵:“那是我表弟……”


    那倆哨子看過來,陸塵友好地衝他們笑了笑。


    “看起來不像啊……最近寨裏查的嚴你不是不知道,什麽阿貓阿狗都想往裏塞,進了探子你負責的起?”


    “不是探子不是探子……”老王點頭哈腰,“真是表弟。”


    哨子與老王罵罵咧咧地說了幾句,大概是警告,然後走到陸塵身邊,繞了幾圈,摸著下巴問道:“匣子裏是什麽?打開我看看。”


    “呃……防身用的東西。”陸塵依言打開長匣,把刀遞過去。


    “唔,好刀……小夥子挺上道兒。”哨子遞回單刀,掂了掂手裏的細碎金子:“教你個理兒,別管你表哥怎麽吹上天去,記得這東西在寨子裏可比他好使多了。”


    “行了,進去吧。”哨子懶洋洋揮著手,老王嘿嘿地阿諛一陣子,衝陸塵瞪了一眼:“還不快進去!”


    進了山門,沒走幾步,老王便回過頭來,眼神玩味:“你小子……可以啊。”


    “哪裏哪裏。”陸塵擺了擺手:“小弟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還得靠老哥多幫忙打點打點……”


    “幹磨嘴皮子可不頂事兒……”老王搓了搓手指,臉上掛著不言而喻的笑。


    “嗬嗬……”陸塵笑了笑,伸手入懷取出荷包,看上去沉甸甸地:“人多眼雜,借一步說話。”


    “嗬嗬……是得借一步說話。”老王兩眼放光。


    ……


    “好了,就這裏了,錢呢?”


    “呐,拿著。”


    “這是……你耍老子?”老王捧著一荷包碎石,一副活見鬼的表情。


    “抱歉。”陸塵聳了聳肩,幹淨利落的手刀落在他脖子上:“你話太多了,得讓你消停兩天……”


    處理完畢,陸塵拍了拍手掌,扯下胡須:“祝你好運……再見。”


    沿山繞道而行,又過了幾處哨卡,大概是頭裹黃巾的緣故,倒是沒有人上來盤問。


    放眼四顧,枯藤老樹不見昏鴉。眼見西邊日頭已經落下,自己仍是兩眼摸黑地瞎逛,別說聚集地了,人影都沒見到幾個。


    出師不利的感覺……真是麻煩。


    正煩惱的時候,道左的密林深處忽然傳來一陣嘈雜,陸塵停下步子聽了一會兒,推推嚷嚷罵罵咧咧,聲音漸近,正準備回避的時候,旁道兒上一個被五花大綁的漢子被押了出來,踉蹌著撲倒在路上。


    老豬?


    來不及細想,押送的人群裏有人瞥了他一眼:“那邊的那個,愣著幹什麽,還不跟上,逃了這卒子寨主怪罪下來,看老子怎麽收拾你!”


    “來了來了。”陸塵一陣小跑。


    ……


    老豬被抓了。


    夜幕落下,遠處火光亮起時,陸塵跟著隊伍走在邊緣,默默消化著這個糟糕透頂的消息,有些出神。


    “怎麽了?”


    “嗯?”聽到身旁的詢問,他抬起頭來,想了想:“哦……沒事。”


    “新來的?”大概是對眼前年輕人的心思有所猜測,相貌粗獷的漢子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爽朗的笑容:“放心吧,上頭的命令是活捉,否則也不會僵持這麽久才拿下一個人……你叫啥名兒,看著挺麵生。”


    肩膀上留下鮮明的油漬,陸塵側過頭瞥一眼那隻充塞著油垢的大手,大概猜到了這人的身份,是個廚子。


    “叫我陳六就好。”陸塵停了停,“那些人,軍裏的斥候就這個水平麽……前腳才摸進來,我們這邊就知道了,會不會有詐?”


    “這你可得問寨主大人,不過我私下裏聽人聊起過……”那人壓低聲音,“說是出雲關那頭有人透露消息來的。”


    “……寨主不是一直不待見朝廷的那些人麽?”


    “可不是麽,不少人都心懸著呢。”


    “我們也不是馬賊……至少我覺得自己還算守規矩,那軍伍裏的探子平日裏素來懶得理會我們,這會兒忽然摸進來,讓人提心吊膽……”


    隊伍停止前進,身邊的人默默止住話頭。大堂前,領頭人回過身來,揮了揮手:“去幾個把探子押到牢裏,其餘人跟我過來。”


    伴隨著篝火熊熊燃起,大堂前的黃土坪上,人越聚越多,隊伍愈發壯大,到了某一刻,微涼的夜風裏,有人踩著影子走到人前站定。


    空袖飛舞。


    陰影裏,數不清的竊竊私語。


    “軍師來了……”


    “什麽軍師……一個馬賊而已……”


    “噓……小聲點……”


    那男人輕咳一聲,場麵安靜下去,不屑的人,滿腹牢騷的人,以及安分守己的人,皆是洗耳恭聽的模樣。


    “很好。”男人開口,伴隨著刻薄的冷笑:“比我想象的安分,看來各位都是聰明人。”


    “宣布一件事。明天,最遲後天,出雲關的軍隊會抵達羊角山。他們的任務是……”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吐出兩個字:“……剿匪。”


    喧囂四起。


    “我知道你們素來自詡除暴安良……這會兒你們都在想些什麽我也知道,我原本就是個馬賊頭子,了解你們和馬賊的區別,可那些兵,他們是怎麽想的,你們大可猜猜看。”


    “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他們懶得理你的時候,你們才有功夫去做那些搞笑的江湖夢,但是今天……現在,我得到消息,他們已經出發了,來剿匪,或許為了軍功,或許為了錢財,又或者隻因為心情不好,誰在乎呢?”


    “你們江湖人講江湖規矩,他們是兵,來剿匪的,搞你們的,這時候,你們和誰講規矩,你們配麽?”


    那男人語速漸緩,聲音卻愈發的洪亮了起來:“當然,我說完這些,今夜連夜走的人肯定不少,這些人,你能走去哪裏?要麽去當你的良民,去習慣被人踩在腳下。要麽,去別的地方繼續當匪,溯北偏地他們尚且要剿你,其他地方,嗬……”


    “當然,還有一個選擇,最後一個……留下來,打疼他們,讓他們知道剿匪這一道行不通。打贏了,坐下來談,你們不會談我會談。那時候,不僅僅是活下來,不用提心吊膽,更不用屈居人下。一切都會變……做龍還是做蟲,你們自己選。”


    好大的畫餅,好大的野心。


    陸塵眯起眼,瞳裏映著筆直站在風中指點江山的身影,那卷空袖獵獵作響。


    似乎有些麵熟……他想了一會兒,豁然明了,隨後也就帶著幾分驚訝笑了起來。


    讀過書的馬賊頭子,果然是與眾不同些的,如此蠱惑人心的演講,簡直滿分。


    耳畔充斥著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聲,遠遠近近,在這般直指內心的發言下,想要完全冷靜是相當困難的。秋風霍霍,大土坪上微起波瀾,沙塵迷眼,夜間的涼意也逐漸升了上來,但對在場的不少人來說,胸腔裏仍有一股熱流以無法阻擋的姿態湧上腦門了。


    不過也有例外。


    “喂,你信麽?”


    “什麽?”


    陸塵偏過頭,看到廚子叼著草根,微嘲地抬起下巴點了點前方:“不用提心吊膽,不用屈居人下……嗬嗬……”


    “一堆屁話。”廚子噗的一聲吐出草根,唾沫星子飛舞,廚子低著頭,黑暗裏,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做龍……嘿嘿……老子就一廚子……誰愛做誰做……”


    PS:想把更新時間換到晚上,暫時試試效果……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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