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強圉協洽(丁未),盡昭陽赤奮若(癸醜),凡七年。


    昭帝元平元年(丁未、前七四年)


    春,二月,詔減口賦錢什三。


    夏,四月,癸未,帝崩於未央宮;無嗣。時武帝子獨有廣陵王胥,大將軍光與羣臣議所立,鹹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光以其書示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卽日承皇後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乘七乘傳詣長安邸。光又白皇後,徒右將軍安世為車騎將軍。


    賀,昌邑哀王之子也,在國素狂縱,動作無節。武帝之喪,賀遊獵不止。嚐遊方與,不半日馳二百裏。中尉琅邪王吉上疏諫曰:“大王不好書術而樂逸遊,馮式撙銜,馳騁不止,口倦虖叱吒,手苦於棰轡,身勞虖車輿,朝則冒霧露,晝則被塵埃,夏則為大暑之所暴炙,冬則為風寒之所匽薄,數以耎脆之玉體犯勤勞之煩毒,非所以全壽命之宗也,又非所以進仁義之隆也。夫廣廈之下,細旃之上,明師居前,勤誦在後,上論唐、虞之際,下及殷、周之盛,考仁聖之風,習治國之道,欣欣焉發憤忘食,日新厥德,其樂豈銜橛之間哉!休則俛仰屈伸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適神,於以養生,豈不長哉!大王誠留意如此,則心有堯、舜之誌,體有喬、鬆之壽,美聲廣譽,登而上聞,則福祿其臻而社稷安矣。皇帝仁聖,至今思慕未怠,於宮館、囿池、弋獵之樂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以承聖意。諸侯骨肉,莫親大王,大王於屬則子也,於位則臣也,一身而二任之責加焉。恩愛行義,孅介有不具者,於以上聞,非饗國之福也。”王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無惰,中尉甚忠,數輔吾過。”使謁者千秋賜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其後複放縱自若。


    郎中令山陽龔遂,忠厚剛毅,有大節,內諫爭於王,外責傅相,引經義,陳禍福,至於涕泣,蹇蹇亡已,麵刺王過。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媿人!”王嚐久與騶奴、宰人遊戲飲食,賞賜無度,遂入見王,涕泣膝行,左右侍禦皆出涕。王曰:“郎中令何為哭?”遂曰:“臣痛社稷危也!願賜清閑,竭愚!”王辟左右。遂曰:“大王知膠西王所以為無道亡乎?”王曰:“不知也。”曰:“臣聞膠西王有諛臣侯得,王所為儗於桀、紂也,得以為堯、舜也。王說其諂諛,常與寢處,唯得所言,以至於是。今大王親近羣小,漸漬邪惡所習,存亡之機,不可不慎也!臣請選郎通經有行義者與王起居,坐則誦詩、書,立則習禮容,宜有益。”王許之。遂乃選郎中張安等十人侍王。居數日,王皆逐去安等。


    王嚐見大白犬,頸以下似人,冠方山冠而無尾,以問龔遂;遂曰:“此天戒,言在側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後又聞人聲曰:“熊”!視而見大熊,左右莫見,以問遂,遂曰:“熊,山野之獸,而來入宮室,王獨見之,此天戒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王仰天而歎曰:“不祥何為數來!”遂叩頭曰:“臣不敢隱忠,數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說。夫國之存亡,豈在臣言哉!願王內自揆度。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大王位為諸侯王,行汙於庶人,以存難,以亡易,宜深察之!”後又血汙王坐席,王問遂;遂叫然號曰:“宮空不久,妖祥數至。血者,陰憂象也,宜畏慎自省!”王終不改節。


    及征書至,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書。其日中,王發;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裏,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王吉奏書戒王曰:“臣聞高宗諒闇,三年不言。今大王以喪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發!大將軍仁愛、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聞;事孝武皇帝二十餘年,未嚐有過。先帝棄羣臣,屬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將軍抱持幼君繈褓之中,布政施敎,海內晏然,雖周公、伊尹無以加也。今帝崩無嗣,大將軍惟思可以奉宗廟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豈有量哉!臣願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聽之,大王垂拱南麵而已。願留意,常以為念!”


    王至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安樂告龔遂,遂入問王,王曰:“無有。”遂曰:“卽無有,何愛一善以毀行義!請收屬吏,以湔灑大王。”卽捽善屬衛士長行法。


    王到霸上,大鴻臚郊迎,騶奉乘輿車。王使壽成禦,郎中令遂參乘。且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此長安東郭門也。”王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門,遂複言,王曰:“城門與郭門等耳。”且至未央宮東闕,遂曰:“昌邑帳在是闕外馳道北,未至帳所,有南北行道,馬足未至數步;大王宜下車,鄉闕西麵伏哭,盡哀止。”王曰:“諾。”到,哭如儀。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璽綬,襲尊號;尊皇後曰皇太後。


    壬申,葬孝昭皇帝於平陵。


    昌邑王旣立,淫戲無度。昌邑官屬皆征至長安,往往超擢拜官。相安樂遷長樂衛尉。龔遂見安樂,流涕謂曰:“王立為天子,日益驕溢,諫之不複聽。今哀痛未盡,日與近臣飲酒作樂,鬬虎豹,召皮軒車九旒,驅馳東西,所為悖道。古製寬,大臣有隱退;今去不得,陽狂恐知,身死為世戮,柰何?君,陛下故相,宜極諫爭。”


    王夢青蠅之矢積西階東,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之,以問遂,遂曰:“陛下之詩不雲乎:"營營青蠅,止於藩。愷悌君子,毋信讒言。"陛下左側讒人眾多,如是青蠅惡矣。宜進先帝大臣子孫,親近以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諛,必有凶咎。願詭禍為福,皆放逐之!臣當先逐矣。”王不聽。


    太仆丞河東張敞上書諫,曰:“孝昭皇帝蚤崩無嗣,大臣憂懼,選賢聖承宗廟,東迎之日,唯恐屬車之行遲。今天子以盛年初卽位,天下莫不拭目傾耳,觀化聽風。國輔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輦先遷,此過之大者也。”王不聽。


    大將軍光憂懣,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後,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於古嚐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計。


    王出遊,光祿大夫魯國夏侯勝當乘輿前諫曰:“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謂勝為祅言,縛以屬吏。吏白霍光,光不舉法。光讓安世,以為泄語。安世實不言;乃召問勝。勝對言:“在鴻範傳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有下人伐上者。"惡察察言,故雲"臣下有謀"。”光、安世大驚,以此益重經術士。侍中傅嘉數進諫,王亦縛嘉係獄。


    光、安世旣定議,乃使田延年報丞相楊敞。敞驚懼,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從東廂謂敞曰:“此國大事,今大將軍議已定,使九卿來報君侯,君侯不疾應,與大將軍同心,猶與無決,先事誅矣!”延年從更衣還,敞夫人與延年參語許諾:“請奉大將軍敎令!”


    癸巳,光召丞相、禦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羣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羣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諡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麵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羣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於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


    光卽與羣臣俱見,白太後,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皇太後乃車駕幸未央承明殿,詔諸禁門毋內昌邑羣臣。王入朝太後還,乘輦欲歸溫室,中黃門宦者各持門扇,王入,門閉,昌邑羣臣不得入。王曰:“何為?”大將軍跪曰:“有皇太後詔,毋內昌邑羣臣!”王曰:“徐之,何乃驚人如是!”光使盡驅出昌邑羣臣,置金馬門外。車騎將軍安世將羽林騎,收縛二百餘人,皆送廷尉詔獄。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謹宿衛!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王尚未自知當廢,謂左右:“我故羣臣從官安得罪,而大將軍盡係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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