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柔兆涒灘(丙申)五月,至九月,不滿一年。


    肅宗文明武德大聖大宣孝皇帝至德元載(丙申,公元七五六年)


    五月,丁巳,炅眾潰,走保南陽,賊就圍之。太常卿張垍薦夷陵太守虢王巨有勇略,上征吳王祇為太仆卿,以巨為陳留‖譙郡太守、河南節度使,兼統嶺南節度使何履光、黔中節度使趙國珍、南陽節度使魯炅。國珍,本牂柯夷也。戊辰,巨引兵自藍田出,趣南陽。賊聞之,解圍走。


    令狐潮複引兵攻雍丘。潮與張巡有舊,於城下相勞苦如平生,潮因說巡曰:“天下事去矣,足下堅守危城,欲誰為乎?”巡曰:“足下平生以忠義自許,今日之舉,忠義何在!”潮慚而退。


    郭子儀、李光弼還常山,史思明收散卒數萬踵其後。子儀選驍騎更挑戰,三日,至行唐,賊疲,乃退。子儀乘之,又敗之於沙河。蔡希德至洛陽,安祿山複使將步騎二萬人北就思明,又使牛廷玠發範陽等郡兵萬餘人助思明,合五萬餘人,而同羅、曳落河居五分之一。子儀至恒陽,思明隨至,子儀深溝高壘以待之;賊來則守,去則追之,晝則耀兵,夜斫其營,賊不得休息。數日,子儀、光弼議曰:“賊倦矣,可以出戰。”壬午,戰於嘉山,大破之,斬首四萬級,捕虜千餘人。思明墜馬,露髻跣足步走,至暮,杖折槍歸營,奔於博陵;光弼就圍之,軍聲大振。於是河北十餘郡皆殺賊守將而降。漁陽路再絕,賊往來者皆輕騎竊過,多為官軍所獲,將士家在漁陽者無不搖心。


    祿山大懼,召高尚、嚴莊詬之曰:“汝數年敎我反,以為萬全。今守潼關,數月不能進,北路已絕,諸軍四合,吾所有者止汴、鄭數州而已,萬全何在?汝自今勿來見我!”尚、莊懼,數日不敢見。田幹真自關下來,為尚、莊說祿山曰:“自古帝王經營大業,皆有勝敗,豈能一舉而成!今四方軍壘雖多,皆新募烏合之眾,未更行陳,豈能敵我薊北勁銳之兵,何足深憂!尚、莊皆佐命元勳,陛下一旦絕之,使諸將聞之,誰不內懼!若上下離心,臣竊為陛下危之!”祿山喜曰:“阿浩,汝能豁我心事。”卽召尚、莊,置酒酣宴,自為之歌以侑酒,待之如初。阿浩,幹真小字也。祿山議棄洛陽,走歸範陽,計未決。


    是時,天下以楊國忠驕縱召亂,莫不切齒。又,祿山起兵以誅國忠為名,王思禮密說哥舒翰,使抗表請誅國忠,翰不應。思禮又請以三十騎劫取以來,至潼關殺之,翰曰:“如此,乃翰反,非祿山也。”或說國忠:“今朝廷重兵盡在翰手,翰若援旗西指,於公豈不危哉!”國忠大懼,乃奏:“潼關大軍雖盛,而後無繼,萬一失利,京師可憂,請選監牧小兒三千於苑中訓練。”上許之,使劍南軍將李福德等領之。又募萬人屯灞上,令所親杜幹運將之,名為禦賊,實備翰也。翰聞之,亦恐為國忠所圖,乃表請灞上軍隸潼關;六月,癸未,召杜幹運詣關,因事斬之;國忠益懼。


    會有告崔幹佑在陜,兵不滿四千,皆羸若無備,上遣使趣哥舒翰進兵複陜、洛。翰奏曰:“祿山久習用兵,今始為逆,豈肯無備!是必羸師以誘我,若往,正墮其計中。且賊遠來,利在速戰;官軍據險以扼之,利在堅守。況賊殘虐失眾,兵勢日蹙,將有內變;因而乘之,可不戰擒也。要在成功,何必務速!今諸道征兵尚多未集,請且待之。”郭子儀、李光弼亦上言:“請引兵北取範陽,覆其巢穴,質賊黨妻子以招之,賊必內潰。潼關大軍,唯應固守以弊之,不可輕出。”國忠疑翰謀己,言於上,以賊方無備,而翰逗留,將失機會。上以為然,續遣中使趣之,項背相望。翰不得已,撫膺慟哭;丙戌,引兵出關。


    己醜,遇崔幹佑之軍於靈寶西原。幹佑據險以待之,南薄山,北阻河,隘道七十裏。庚寅,官軍與幹佑會戰。幹佑伏兵於險,翰與田良丘浮舟中流以觀軍勢,見幹佑兵少,趣諸軍使進。王思禮等將精兵五萬居前,龐忠等將餘兵十萬繼之,翰以兵三萬登河北阜望之,鳴鼓以助其勢。幹佑所出兵不過萬人,什什伍伍,散如列星,或疏或密,或前或卻,官軍望而笑之。幹佑嚴精兵,陳於其後。兵旣交,賊偃旗如欲遁者,官軍懈,不為備。須臾,伏兵發,賊乘高下木石,擊殺士卒甚眾。道隘,士卒如束,槍槊不得用。翰以氈車駕馬為前驅,欲以衝賊。日過中,東風暴急,幹佑以草車數十乘塞氈車之前,縱火焚之。煙焰所被,官軍不能開目,妄自相殺,謂賊在煙中,聚弓弩而射之。日暮,矢盡,乃知無賊。幹佑遣同羅精騎自南山過,出官軍之後擊之,官軍首尾駭亂,不知所備,於是大敗;或棄甲竄匿山穀,或相擠排入河溺死,囂聲振天地,賊乘勝蹙之。後軍見前軍敗,皆自潰,河北軍望之亦潰。翰獨與麾下數百騎走,自首陽山西渡河入關。關外先為三塹,皆廣二丈,深丈,人馬墜其中,須臾而滿;餘眾踐之以度,士卒得入關者纔八千餘人。辛卯,幹佑進攻潼關,克之。


    翰至關西驛,揭牓收散卒,欲複守潼關。蕃將火拔歸仁等以百餘騎圍驛,入謂翰曰:“賊至矣,請公上馬。”翰上馬出驛,歸仁帥眾叩頭曰:“公以二十萬眾一戰棄之,何麵目複見天子!且公不見高仙芝、封常青乎?請公東行。”翰不可,欲下馬。歸仁以毛縶其足於馬腹,及諸將不從者,皆執之以東。會賊將田幹真已至,遂降之,俱送洛陽。安祿山問翰曰:“汝常輕我,今定何如?”翰伏地對曰:“臣肉眼不識聖人。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李祗在東平,魯炅在南陽,陛下留臣,使以尺書招之,不日皆下矣。”祿山大喜,以翰為司空、同平章事。謂火拔歸仁曰:“汝叛主,不忠不義。”執而斬之。翰以書招諸將,皆複書責之。祿山知不效,乃囚諸苑中。潼關旣敗,於是河東、華陰、馮翊、上洛防禦使皆棄郡走,所在守兵皆散。


    是日,翰麾下來告急,上不時召見,但遣李福德等將監牧兵赴潼關。及暮,平安火不至,上始懼。壬辰,召宰相謀之。楊國忠自以身領劍南,聞安祿山反,卽令副使崔圓陰具儲偫,以備有急投之,至是首唱幸蜀之策。上然之。癸巳,國忠集百官於朝堂,惶懅流涕;問以策略,皆唯唯不對。國忠曰:“人告祿山反狀已十年,上不之信。今日之事,非宰相之過。”仗下,士民驚擾奔走,不知所之,市裏蕭條。國忠使韓、虢入宮,勸上入蜀。


    甲午,百官朝者什無一二。上禦勤政樓,下製,雲欲親征,聞者皆莫之信。以京兆尹魏方進為禦史大夫兼置頓使;京兆少尹靈昌崔光遠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將軍邊令誠掌宮闈管鑰。托以劍南節度大使潁王璬將赴鎮,令本道設儲偫。是日,上移仗北內。旣夕,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整比六軍,厚賜錢帛,選閑廐馬九百餘匹,外人皆莫之知。乙未,黎明,上獨與貴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玄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妃、主、皇孫之在外者,皆委之而去。上過左藏,楊國忠請焚之,曰:“無為賊守。”上愀然曰:“賊來不得,必更斂於百姓;不如與之,無重困吾赤子。”是日,百官猶有入朝者,至宮門,猶聞漏聲,三衛立仗儼然。門旣啟,則宮人亂出,中外擾攘,不知上所之。於是王公、士民四出逃竄,山穀細民爭入宮禁及王公第舍,盜取金寶,或乘驢上殿。又焚左藏大盈庫。崔光遠、邊令誠帥人救火,又募人攝府、縣官分守之,殺十餘人,乃稍定。光遠遣其子東見祿山,令誠亦以管鑰獻之。


    上過便橋,楊國忠使人焚橋。上曰:“士庶各避賊求生,柰何絕其路!”留內侍監高力士,使撲滅乃來。上遣宦者王洛卿前行,告諭郡縣置頓。食時,至鹹陽望賢宮,洛卿與縣令俱逃,中使征召,吏民莫有應者。日向中,上猶未食,楊國忠自市胡餅以獻。於是民爭獻糲飯,雜以麥豆;皇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猶未能飽。上皆酬其直,慰勞之。眾皆哭,上亦掩泣。有老父郭從謹進言曰:“祿山包藏禍心,固非一日;亦有詣闕告其謀者,陛下往往誅之,使得逞其奸逆,致陛下播越。是以先王務延訪忠良以廣聰明,蓋為此也。臣猶記宋璟為相,數進直言,天下賴以安平。自頃以來,在廷之臣以言為諱,惟阿諛取容,是以闕門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嚴邃,區區之心無路上達。事不至此,臣何由得睹陛下之麵而訴之乎!”上曰:“此朕之不明,悔無所及。”慰諭而遣之。俄而尚食舉禦膳而至,上命先賜從官,然後食之。令軍士散詣村落求食,期未時皆集而行。夜將半,乃至金城。縣令亦逃,縣民皆脫身走,飲食器皿具在,士卒得以自給。時從者多逃,內侍監袁思藝亦亡去。驛中無燈,人相枕藉而寢,貴賤無以複辨。王思禮自潼關至,始知哥舒翰被擒;以思禮為河西、隴右節度使,卽令赴鎮,收合散卒,以俟東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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