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


    今天,你出院了。


    在爸爸媽媽的幫助下,我們好不容易才把你從醫院弄回家呢。等一切都安頓好了之後,他們講定回家收拾收拾明天就搬過來陪你,便離開了。妹妹因為下午有課,從醫院出來就已經走了。


    等他們全走了,在這三室一廳的空空的家裏,我陡然感覺到了死一般的寂靜,而且似乎聞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


    三間臥室,除了我們住的這間還有一張床,一個衣櫥,一台空調,一張梳妝台,其他兩個臥室全空了。地上扔了不少破舊,看上去滿眼狼藉。屋頂上織了不少蜘蛛網,網上粘了不少昆蟲的空殼。窗玻璃上也滿是灰塵,透過玻璃往窗外看,也不知道是城市的天空是灰色的呢,還是窗玻璃上灰塵太厚,我看一切都是灰暗的了。


    我陪坐在你的床前,握著你的手,你知道麽? 晴兒,我們終於回家來了!回家多好啊,省了住院費,看護費,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費用。我知道你是節約人,你一定不會反對我把你接回來的。


    我隻想告訴你,晴兒,我是被逼無奈才把你接回來的啊!


    晴兒,你得聽我說,我很對不起你呀!我沒能保住你存在銀行裏的那二十萬!救你的命要緊呀,我總不能為了我們還沒有懷上的孩子的前途就不救你的命了吧?我寧可不要孩子,也要保住你的命呀!保住了你的命,才能保住我的命呀!沒有了你,你說,我活著還有個什麽勁?嗚嗚……


    晴兒,請你相信我,我的哭是真誠的,因為我沒有理由在一個植物人麵前演戲。


    晴兒啊,我想好了,就是再苦再累,我也要讓你蘇醒過來。雖然我用光了你的錢,也花光了你父母的養老費,還向親戚朋友借了五十來萬,但我並沒有把我們的雜貨店賣出去。我實在不忍心賣出去啊!我知道,那裏有你多年的心血,如果賣出去了,你會傷心的。你的舅舅實在是好人啊,就在我走投無路準備賣雜貨店的時候,是他毅然拿出三十萬塊,拍著胸脯說,就是讓他家砸鍋賣鐵,也不能把雜貨店賣出去!其實,我們的雜貨店收入就是我們的全部收入,那是我們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全部經濟來源呢,我怎麽舍得賣呢?我以後還要靠它還債,靠它給你治病,靠它重新致富呢。妹妹也告誡我不準賣,否則,她馬上就要和我翻臉。你看,大家都幫忙為你挽留呢。我和爸爸媽媽商量好了,我把他們接過來住,一方麵照顧你,另一方麵幫忙照顧雜貨店,這樣可以一舉兩得。你知道,我父母過世得早,早就把你的父母當自己的親生父母了。你不會擔心我虧待他們吧?我想,隻要我們的雜貨店仍然能夠好好地經營,一兩年內,我一定能還清欠債的。等你醒來,我們就一起經營我們的鋪子,再存他個三兩年,我們就可以生兒育女了。現在,我就一個要求,你要給我醒來,為我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晴兒,我說這些你都聽到了嗎?要是聽得見,你就聽我繼續給你說。


    晴兒啊,我真是對不起你喲,你看啊,除了我們臥室裏還剩了些東西,其他房間裏什麽都沒有給留下了。我原本要將床都賣了的,覺得睡地下寬敞,是媽媽不準才沒有賣。客廳裏的東西嗎,嗬嗬,就全變成錢了,你知道嗎,五萬多塊錢買來的家具,竟然賣了一萬多塊呢!等你醒了,我們就可以在寬敞的客廳裏跳舞了,那時,就不會有什麽東西絆手絆腳的了,想想我們兩人,身子貼著身子,臉貼著臉,自由自在地在客廳裏旋轉,不用擔心旋轉時被什麽東西絆住,那是多麽美妙的事呀,嗚嗚……


    晴兒,你得原諒我,這一陣痛苦的嗚咽,讓我實在忍不住了,我隻好站起身衝出臥室,到客廳去靠窗戶站著,強抑著心中的傷痛。


    晴兒,客廳裏原有的一切全不見了!窗簾、沙發、電視櫃、電視機、飲水機……剩下的隻有四麵牆壁,空空的客廳,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像金色的瀑布一樣掛落,匯聚在地板上,那光反射到東麵的牆壁上,牆上便似乎有金色的月光流瀉,顯得特別的美。你知道,我平常容易被一些生活細節感動,可是,今天我卻再也感受不到陽光的溫暖和美麗了,淚眼朦朧中,我隻覺得命運對我們太不公平了,我隻想狂叫出聲,隻想把心中的痛苦和無奈喊出來,讓老天聽聽,讓人們聽聽。可是,我無法喊,巨大的悲哀像千鈞巨石壓在胸口,壓得我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晴兒!


    我想出去走走,晴兒,去樓下的花園裏散散步。可是你卻躺在床上,你怎麽能讓我獨自一人去散步啊?你知道我多麽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走走或者說我陪你去走走嗎?我想陪你一起去看那些盛開著的鮮豔,去嗅那些綻放著的清香,去仰望天空流浪著的明淨,去撫摩樹梢飄零著的枯黃……


    可是我知道,你已經不可能再陪我散步了。


    晴兒,沒有了你的陪伴,我覺得自己的靈魂都沒有了皈依。是啊,女人,是男人靈魂的家園,男人要擁有一個女人,不僅僅是要擁有她的身體,更重要的是要擁有她身體以外的諸如靈魂和情感的東西。當一個女人隻剩下身體靜靜地躺在男人身邊的時候,就算她是天仙,男人也一樣會莫名地孤獨。晴兒,不要讓我孤獨,好麽?


    我在客廳發了一通感慨,默默地掉了一陣眼淚,想到了你,便又回到臥室來了。


    我走近床去,俯下身子,將嘴唇在你蒼白的額頭上輕吻。晴兒,你感受到我的親吻了麽?晴兒,你還睡一會兒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一會兒就好的。我會很快回來陪你的。你看,回了家多好啊,我可以自己親自動手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東西。不過,你現在還不是吃那些可口的飯菜的時候,你現在還隻能吃我給你買的營養液。不過你放心,等你醒來,想吃什麽,我就給你弄什麽!”


    我走出臥室,正要進廚房,突然,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劇烈地響起,便聽外麵一個聲音喊:“蕭可在嗎——”


    晴兒,聽得這樣的敲門聲,你一定知道是誰來了!有門鈴不按,偏要敲門,這人不是你舅舅,還能有誰?


    舅舅是我們的大恩人,我是裝著一副不由得高興起來的樣子將他迎了進來的。你知道,我哪高興得起來啊!


    舅舅進得屋來,和我寒暄了幾句,便背著手在客廳裏東看看西瞅瞅地轉悠,一副很悠閑的樣子。我因為家裏連凳子都沒有了,叫他坐都不好意思叫,難堪得要死。


    舅舅轉悠了這間屋,又轉悠到那間屋,當轉悠到你躺著的屋子時,看著你那種模樣,竟然唏噓了一會兒,帶著濃重的鼻音對我說:“看我多好的外甥女,都給你整成什麽樣兒了?我說蕭可啊,你也真是,怎麽就出院了呢?沒錢了嗎?沒錢你跟舅舅說啊,難道你跟舅舅說聲借,舅舅還能說半個不字!”


    我唯唯諾諾不敢則聲。對這個借給自己三十萬塊現大洋的舅舅,我心中是很存感激的,因為我知道,其他親戚朋友處借的錢分散了都不多,如果誰要追著我還,我也許還能想出個辦法,可要是舅舅他老人家要追著我還,我恐怕就隻有跳樓了。


    舅舅可能是見我一臉老實樣子,臉上似乎很得意,便背著雙手踱回客廳,對我說:“你還沒吃飯吧?我外甥女肯定也沒有吃?你忙吧,我自己站站。”


    我忙說:“那好,你站一會兒,我一會兒就做好。今天剛回家,沒有好吃的,就一點家常飯,等會我們一起吃。”


    “你別給我準備,我是吃了來的。你知道,我趕0路轉56路來很方便的。你別管我,弄好晴姑娘的飯,讓我來喂吧。”舅舅揮手道。


    “那怎麽敢當?”我急了,不是誰我都放心讓他喂的,但也不是誰都會替我喂,因為喂你進食,實在不是一件好差使。


    “那怎麽好讓舅舅來喂?”我再次說。


    “快去吧,別磨蹭了,現在都下午三點了!”舅舅朝著我一揮手,就像他在財稅所撥拉算盤一樣。


    我得了命令,就不再磨蹭,去廚房弄了些飯菜,忙叫舅舅吃飯,舅舅哪裏肯吃,說是剛吃了肚子正飽著吃不下。我便先自顧吃了,然後來喂你進食。


    舅舅說是要幫忙喂你進食的,可是見了你的樣子後,他早打了退堂鼓,還是得我自己來。


    我其實根本就不放心他。要是他一個不小心在換食時把空氣打進了你的胃裏,那可就麻煩了。


    我伺候你已經近兩個月了,我才知道怎樣讓你進食。


    你知道你是怎樣進食的嗎,晴兒?你聽我說——


    我先將你的身子扶起來成半躺狀,插好鼻飼管,然後將煲到近五十度的營養液吸進針筒,小心地推了推活塞,然後接入鼻飼管,慢慢地推,讓營養液一點一點地打進胃管。我一邊耐心地打,一邊替你揩拭長流的口涎,細心周到得絕不亞於一個老母親,你知道嗎?


    舅舅在一旁看得大皺眉頭,喉嚨裏呱呱作響,好幾次差點把中午吃下去的東西給惡心出來。後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一轉身退了出去,在客廳的窗戶前狠狠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作罷。


    我心中並沒有怪罪舅舅的意思,我想你也不會怪罪的。其實,任何一個第一次看見我給你進食的人,都曾不同程度地有過作嘔的反應。


    我一邊給你進食,一邊喃喃地說著讓舅舅聽了舒服的話:“晴兒啊,你知道嗎?舅舅抽空來看你來了,你看他老人家多關心你呀!是啊,還是親戚好啊,畢竟血脈相連,他們都記得你,關心著你呢!你可得聽好了,你得盡快給我們醒過來,別讓關心你的每一個人失望,你知道嗎!”


    “那是,舅舅不關心自己的外甥女誰關心!”舅舅在客廳裏接口道。


    我為自己耍的小聰明得計暗自高興,可不是嗎?現在把舅舅穩住,就是救我們的命呀!晴兒,爸爸媽媽明天就會過來,到時我就得到雜貨店做生意去了。真不好意思,爸爸媽媽過來還得他們自己帶床鋪家具!你說,我是不是有些混帳啊?我怎麽弄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告訴我好不好?我混帳嗎?


    我回頭看了看客廳裏的舅舅,我發現他在客廳裏無聊地站著,反背著的雙手不知道做點什麽好。他似乎在盤算什麽,又似乎在等待什麽,一臉的陰晴不定。


    等我給你進食完畢,走出臥室到廚房去放進食盤,舅舅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來:“蕭可,跟你說個事——”


    “舅舅有什麽事?”我問。舅舅有什麽事會找自己呢?聽他吞吞吐吐,我就打心底裏感到不安。


    “你知道,你表妹今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舅舅說,“她鬧著要進城來找工作,城裏工作哪那麽好找啊,我就想,就想——”


    “就想什麽?”我問,“有事你就直說吧,要我幫忙嗎?”


    “要,要的!”舅舅頭點得像雞啄米,“蕭可呀,反正呢,晴姑娘也病倒了,一時半會也醒不過來,你們那個雜貨店也打理不了,不如這樣,你就把它賣給你表妹,讓她也好有個城裏職業,你看怎樣?”


    聽得這話,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我怎麽也沒想到,舅舅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扭捏了半天,滾燙著臉說:“舅舅,這個嘛,隻怕你外甥女婿就不能幫你了。”


    “你說什麽?”舅舅聽我這樣說,瞪著牛蛋也似的眼睛,幾乎是吼著說,“你說什麽?你舅舅我借給你三十萬塊錢,眼睛都不眨一下,現在倒好,舅舅遇到困難了,你倒推脫得幹幹淨淨了!”


    “不是,舅舅,你可是誤會我了!”我連忙辯解,“這個雜貨店是晴兒和我辛苦打拚出來的,其中有她的歡樂和痛苦,有她的辛苦與榮耀,我是不能賣出去的。”


    “蕭可,什麽歡樂什麽痛苦?你和舅舅說這些,不是欺負舅舅沒有文化麽?”舅舅一臉的不滿,“不就是個雜貨店嘛,什麽大不了的?”


    “舅舅,你可得聽我說啊。我已經和爸爸媽媽商量好了,他們明天就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一邊照顧晴兒一邊幫我照顧雜貨店,我也指望這個雜貨店還清我所有的欠帳。要是把它頂給了你,我既對不起晴兒,也還帳無門了,我更拿什麽來養活老人,拿什麽來照顧晴兒!”


    “我說蕭可呀,你可不能這麽說呀!”舅舅語重心長地道,“你該知道,舅舅我存三十萬塊也不容易呀,總不是為你和晴姑娘存的吧?我存錢為了什麽?還不就是為了兒女能找個好的工作?現在,我拿了那錢支持你,我就沒有錢支持你表妹了!你也應該為舅舅我想一想啊,你說,我沒有了那錢,我怎麽為你表妹找工作的事打點?再說了,晴姑娘的雜貨店也不是什麽旺鋪,我要不是看你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想幫幫你們,請我來打理我還不願意呢!要是你真的舍不得你那破雜貨店呢,那隻好這樣,你還我錢,我自己另找門路算了!”


    我沒有想到舅舅會在這個時候催要借款,而且大有翻臉不認人的架勢,心中不由充滿了悲哀絕望的情緒,恨不能一頭撞死在牆上。可是,我畢竟是三十歲的人了,不可能幼稚到以頭撞牆的地步。我在心裏轉了幾轉,把這個問題的解決寄托在了爸爸媽媽的身上:“舅舅,雜貨店是晴兒的,我沒有權利把它賣出去,我得征求爸爸和媽媽的意見,他們說賣我就賣,說不賣,打死我也不能賣,這還得請你老人家原諒!”


    晴兒,欠人家的錢,哪怕是舅舅這樣親的親戚,也可能翻臉不認啊。但願爸爸媽媽能體諒我們當初的艱難,替我們守住它吧。


    舅舅見我鬆了口,連忙點頭道:“恩,你說得對,晴姑娘一手創辦的店鋪當然很重要了,征求她父母的意見也是對的。那麽這樣吧,我過去和他們說說,明天一早我就和他們一起過來,你看好不好?”


    我實在不好再說什麽,隻好點了點頭。


    “舅舅這樣說,那就過去問問吧!”我說,心裏痛得要命,臉上卻還要裝得跟個沒事人似的,“他們答應了,我沒有二話可說的!”


    舅舅聽的這話,歡歡喜喜地告辭離開了。


    晴兒,你說,我還用得著怎樣醞釀情緒嗎?,我的眼淚像滾珠一般地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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