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想到這個雖然沒有任何驚險,卻讓人時時刻刻都不能安寧的逃命之途,金晶再次慘然一笑。


    不由得將水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的瞬間、


    “普帝國……”


    從她的口中輕輕吐出祖國的名字。


    這也是,薑禮的最後的遺言。


    雖說她已經和家族斷絕關係,但她是普帝國出身的光族人的事實從未改變。而這個事實,恰恰也是她之所以活命下來的原因。憤怒和悲哀,自豪和自卑,無法在心中調和。


    “作為光影城人,可沒有這樣的煩惱啦。”艾倫早已習慣金晶一路上的猶豫不決。


    “真的?在我看來,沒有這樣的認同本身,也是一種苦惱。”


    “嗯。或許吧。”艾倫不帶太多感情的肯定道,然後又否定著,“不過,但無論如何,戰爭也不可能是你的錯啦。”


    “作為武將世家的金家的確是這次戰爭的將領之一。而且,讚成和發動這場戰爭的,絕對也不止是野心家們,因為踐行者就是普通的普帝國人。不可能不恨普帝國人。而那就好像是恨自己一樣。因此,我感到非常抱歉。”


    金晶再次講出了謝罪的話。她對著輕蔑於她的母親這樣說了,也同樣要對第五殿的同伴這樣說。因為戰爭撕裂了她的認同感,那是曾經作為調停者的第五殿不需要承擔的認同偏差。


    艾倫為此點了點頭。


    “啊啊,對的,我現在非常恨普帝國人,這個概念所指,當然不僅僅是野心家也包括平民。”艾倫輕聲道,“但是從我的主觀中,這和怨恨你還差了十萬八千裏,實際上,我很感激你利用你的優勢,救我倆的性命。甚至,或許我能想起來的其他普帝國人,我也不抱有什麽真切的恨意。這也是我的真心話。……看起來恨一個模糊的群體,或許也並不代表要去恨每一個鮮活的人。畢竟在人為的劃分了你是哪個群體的人之前,我們都是同樣的人類哦……我所憎恨的,隻是將我們彼此劃分開的的那個‘概念上的’普帝國人而已。不是你。甚至也不是溫雲嵐那個作為勝利者來到的前神侍。因為,沒了這個概念本身,不也就沒有了戰爭。”


    甚至曾經和“低賤”的混血兒李兒談過戀愛的艾倫,說出此話乃是出於真心。


    他所憎恨的是光暗的區分本身,國家的分別本身,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戰爭。


    如果沒有這個區分,雖然國家內部也常常發生衝突,但那往往是比刻意區分開來的不同的人之間的戰爭要輕得多的什麽。


    金晶不由得轉過頭去,然後故意用著嘲諷的語氣道:“不愧是被譽為毫無愛國精神的光影城人?不過,我明白了哦,你恨的對象就是製造了國別‘概念’而去將人類區分的始作俑者呢。”


    “差不多是這樣吧。”


    “可是這並不能減輕我的矛盾。”金晶斷言道,“因為,艾倫,人不抱團就活不下去。就如我所說的沒有愛的精神的‘光影城人’這個概念一樣。創造這個概念的過程,對我而言,絕對不是壞的,不如說是飽含著互助和犧牲的愛與勇敢的過程。我不會在承認我的出身之前承認我是個通常的人,因為本來我們就是在不同的環境下成長的不同的人。我是普帝國人這一點,不會因為我是人而變得無力。”


    艾倫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所以,不愧是被譽為最有愛國精神的普帝國人呢。”


    “就像是被套上了無法解開的結。”金晶再次的歎了口氣。


    “哈哈。看來我們的觀點是沒法調和了。這不是挺好嗎,光影城就是個誰都可以活下去的地方呢。雖然現在它不存在了,但是我們現在腳踩著的地方,仍然可以不區分光族與暗族,承認彼此的驕傲,然後共同生活下去。”艾倫遞給了她一塊餅幹,“來點吧。和光影城的味道還真是差不多,原來那種風味或許就是西海傳來的。”


    金晶看著他片刻,再次緊緊眯著自己的眼睛,然後自行從框中拿出一塊。


    光影城熟悉的風味——熟悉的回憶,隨著舌尖的觸感傳來。


    這個共同的回憶,塑造了他們共同的認同。


    至少現在,二人都是第五殿的神侍。


    她認同了至少這點。


    然後——門的那邊,響起了腳步聲。


    副殿主的身影,讓二人的眼睛都同時亮了起來。


    *****


    鏡月國的天氣陰沉。


    烏雲壓境,深厚的雲層彷如雕像般褶皺著,深淺的灰、色澤不一。遠處有細雷閃爍,轟鳴不斷。


    斬雷坐在房間的中央,看著桌上裝在玻璃杯裏的熏香蠟燭。


    不一會兒,暢快的雨水就從天而落,伴隨著狂風和落葉,擊打在窗戶上。


    蠟燭的蠟塊是深紫色的,發出妖嬈的煙、帶著濃重的香味,而它那微弱的火光則將斬雷的麵孔映照得棱角分明。


    很快的,這場暴雨就戛然而止。鳥鳴聲取代了雨聲,一絲、兩絲光線從雲層中緩緩透出。


    斬雷站起身來,用小半杯水澆滅了蠟燭。


    隨著還很強勁的風,烏雲被吹離了知月城,下午三四點那並不熾烈的太陽露出了麵容。


    他向著外室走去。


    但卻停下腳步。


    “雨……”


    在窗戶上還停留著雨痕。樹葉上的水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斬雷隻是停留了一瞬而已,然後就邁著堅實的大步向外麵走去。


    外室聚集了不少人,上座是留給斬雷的,但在他的座位之前卻擺著愛理卡·碧姿的座位,那位副宰相如今正翹著腿,深深吸著氣。看到斬雷過來,她側過頭來。


    “休息的如何?”


    “還好。”


    但斬雷的麵色還是有些蒼白。


    最近睡得很少,雖還不至於到完全失眠,但晚上總是很難入睡。睡得又淺,通常是早晨被鳥的細細鳴叫聲吵醒。中午或者下午,時而想要小憩一會兒,可雖然感到眼皮無法睜開的疲憊,卻每次合上眼時都是異樣的清醒。稍微點了些放鬆的熏香,睜開眼睛看著火光飄動,反而覺得困意慢慢被鬆弛的時間所消解。


    說來那種熏香蠟燭還是憶雨要誰買來的?……是誰呢?


    但她試了兩遍覺得沒什麽用,就扔在了休息室的儲藏櫃裏,想來也有一兩年了吧?


    憶雨偶爾也會失眠,大概是壓力大時,很難入睡吧。她就會工作一夜,然後第二天再把睡眠補回來,無論如何稱不上好的作息。


    他那時雖然想勸她這樣對身體不好,卻也懷著私心的縱容著她的行為。但是偶爾來拜訪的亦光卻很是直率的打擊她。


    對了……那蠟燭好像就是憶雨讓亦光從沄枝買來的吧?


    不對,好像是亦光自己把那東西塞給憶雨的。順便也塞給了他幾隻,在碧姿家裏用過一兩次……覺得還不錯,於是把剩下的帶到了第五殿的宿舍裏,但後來卻被已經忘記了這事兒的舍友亦光給當做備用照明,給在停電的時候點完了。


    哈……現在想來,那不會是他故意的吧?那時大約他隻是想送給憶雨,隻是為了遮掩真意而也送了自己些。


    “唉……”


    斬雷用著誰都不會聽到的聲音輕輕歎息。或許這聲歎息連他自己的心都沒能傳遞到。


    “嗬。”


    但是這聲帶著嘲諷的笑聲,卻的的確確是斬雷用自己的意誌發出。


    為著做出此事的自己,也為著竟然這麽多年都沒看出來自己友人的內心的所想的自己。


    斬雷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吩咐下首的人不必行禮。


    他端正的坐著,一點都看不出休息不良的倦怠之意。對麵前的人們展現出威嚴和善意。


    他已經無法回頭了。


    “既然大家都已經休息好了,那麽,我們就繼續開始議事吧。繼續說的,是憶雨皇女的事情。”愛理卡看斬雷寒暄一圈後,就開始了今天的會議。她的神采毅然,簡短的將剛才的情報總結著,“現在通過我們的情報,已經排除了憶雨被艾玫曉副殿主救到新第五殿的可能,下麵我們正在考慮影燈的可能性,但目前如何向影燈所在的異大陸滲透,是一個問題。”


    母親變得更加能幹了,原本就是副宰相的她,現在在原本的職責之外,又負責了斬雷身邊的好幾項事物。


    “我倒是認為,從憶雨可能會聯係的人下手是更快的方法。”羅悠宰相說道,“憶雨在異大陸有人手……雖然我並不清楚,但譬如原本是憶雨皇女所提拔的瑞尹副宰相等人,卻是有可能知道其下落與去異大陸的方法。雖然我們也是多年的同事,但為了國家大計,我以為審訊他們也是我們可以考慮的手段。”


    羅悠宰相和舊皇派,也比以前更加激進。原本在憶雨統治的時候,他們對憶雨表麵上十分尊重,並且顧忌著陽親王和憶雨自己的勢力而不敢太過放肆。現在雖然仍是保有臣下的禮儀——卻總歸是不同了。


    斬雷挺了挺身子,視線掃過了一排空位。


    陽親王……他並未來參加這個會議,雖說他作為皇族輩分最高的長輩,自然是被邀請了,可他卻到目前為止還拒絕承認斬雷的身份,說要斬雷得到真正寶具後“再議”。雖說陽親王倒是讓自己的一個外孫女進宮陪伴新的公主科莉爾,可這無非是個兩麵下注、保全血脈的做法而已。他的心中仍然將憶雨作為正統,這點已經明明白白的出示了。


    風露倒是派來了風舞姑姑的心腹,打算在此事上橫插一腳,不過現在自然是被排斥在了會議之外,找了借口讓他離開了。


    斬雷的視線掃回,停留在了正前方的愛理卡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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