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樸的房間中放置著大件的紅木家具,在桌台上有著僅做裝飾用的八角燈,上麵繡著大家族裏男女分別向老祖宗拜壽的場景,藤條椅上放著一把已經有些破損的牡丹花紋樣團扇,搭著狐狸毛領的鳳紋綢麵披風,在它旁邊點著白色的熏香蠟燭,煙緩緩散開,發出濃鬱的近花香的氣味。


    昏暗的室內就像是世界局勢的黑暗的寫照。無休止、無意義的暗族內戰已經持續了太久。


    “可惜的是……我看不到了……看不到光輝再次普照大地之時。”


    在病床上,老嫗用沙啞而虛弱的聲音說道。


    她想起了那一輪巨大的朝陽。在她失去所有一切的那天,在天邊的最後的光輝。如此耀眼,也如此絕望的光輝,帶走了幾乎全部的普帝國。


    “母親。”


    坐在床邊的是位中年人,他皮膚黝黑,下巴上一圈黑色的胡茬,乍一看似是不務正業的閑人般,可是他的雙眼中,卻閃爍著在庸常之人眼中不能見到的淩厲的光。


    老嫗抬起了滿布皺紋和青筋的手,似是想要觸及什麽。但隻是片刻,便無力地跌了下去。


    “可是啊……你母親我至少看到了……咳咳……看到了暗族的頹勢……神對光族最後的祝福。那個我們可以趁虛而入的縫隙。……哈哈!真可笑。真可笑。我真想要他們看看,讓帝皇、讓皇後、讓父王、讓大家看看今天的暗族……他們一定看得到,他們肯定在笑了。咳咳咳咳!”


    這咳嗽的聲音,既虛弱又瘋狂,帶著將死之人的氣息。


    “是啊。這就是……拿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時候的瘋狂吶。我小時候,暗族的士兵,不論是哪個種族的,看到我們南聖軍吶……都是肯彼此用肉身擋魔法的咧……咳咳……我見到過,音夢族和沄枝族的士兵……在俘虜營裏……他們一起,不肯吐實話,最後……咳咳咳!”


    老嫗的話顛三倒四,慢慢的,卻是說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但不過一會兒,便開始反複之前的話


    。


    中年人隻是握著她虛弱的手,安靜的聽著。其中的大部分內容,都在他小時候,被他的母親反反複複的講述過,告訴他“絕對不能忘記”。


    絕對不能忘記,光族的普帝國。絕對絕對不能忘記。


    曾經學過的曆史,學過的理論,背誦過的作品,遺民們聚集在一起,拚命複述書寫出來——大部分文獻已經在轉移的時候丟失。還能記憶出的片段之細沙,聚集成了小小的、堅固的寶塔。語言、文化,那個國家死前的樣子,固執的要重現。召集人手。祈求神明。即使落到最卑微、最貧困、最無助的時候,也要挺起背脊說出要回到祖國的話語。


    這就是他的母親用盡一輩子,獻上了全部的生活,所做的事情。


    維護著她不存在的家鄉。


    ——光族的普帝國。


    這是個已經無人提及的名字。如果現在在街上詢問南島聯盟的小孩子,又或者是暗族的學生們,大多會搖頭。有些年級高些的,反應好幾秒之後,才會小心的詢問“這是不是曾經光族的國家的名字呢?”。


    一個已經滅亡了幾十年的國家的名字,早就不再重要了,即使它是最古老的、擁有上千年曆史、曾經可以和音夢匹敵的國家。知道普帝國的曆史,遠不如背誦下暗族如今潮湧出來的眾多新興國家——哪怕它們很可能隻有十幾年的壽命——的名字重要。


    人是活在現在的嘛。


    然而,自己的母親,就是一位一直活在過去的人。她的眼中從沒有未來。她的夢想隻是重現過去。她這樣認為,她這樣教導自己的孩子,她用自己作為唯一皇室後裔的身份,命令其他人這麽教導他們的孩子。


    於是,這是一個活在過去的部落。


    在南島聯盟的一座島嶼上——當年,風雅女神因為憐憫,而將這座島嶼賜給普帝國的遺民,並且為他們的領袖,唯一的皇室後裔賜婚——他們就是如此生活的。每個人,都在為了那個夢境而努力。他們活在過去的普帝國裏,拚命假裝這裏仍然是那個國家,盡管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在積蓄了力量的五十餘年後;在母親日夜祈禱、終於獲得了光明神的回應,歸還給了他們普帝國曾經有的寶具,並且賜下特例魔法後;在她耗盡全部精力治理這塊島嶼、團結人心、保存文化後;在暗族分裂、內鬥、消耗了自身力量後,他們終於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但是,在此時,從普帝國滅亡的那刻起,就作為他們唯一的領袖的女性,卻行將就木。


    這位普帝國皇族的唯一幸存者,南聖王的嫡親女兒羅英琳,即將走完她的人生。


    “……我將要去見你舅舅了。……希望他別怪我丟下了他……”


    羅英琳突然這樣說道。這句話就好像是為她的回憶劃下了句點一般。她抽動著嘴角,似是努力在笑,但從中年人的視角看來,她隻是在扭曲自己的臉部。


    “舅舅不會的。您是為了普帝國的我們大家才做出的決定,您救了更多的人。救了整個普帝國的傳承。”


    “……哈……哈哈。”羅英琳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勉強呼吸空氣,“當時……也不是我選的……是你父親……背著我就那麽逃走了……哈啊……或許,遇到他,是古普帝國最後的幸運,也是我唯一的幸運了……”


    “所以,風雅女神才會祝福您們的結合


    。”中年人說道,他的語氣猶如哄孩子般溫柔,“當然,您放心,按照您的意願,這件事不會被公之於眾。普帝國,永遠是光族人的國度。”


    羅英琳喘息著,一時沒有說話。她又抽動著麵頰。


    “您放心。我絕對會成功複國。我們有寶具了,有人手——南島這邊的人聽說光族真正的傳承普帝國要複國,都表示要支援我們,光族是一家嘛——如今天時地利人和。一定能回去。”


    羅英琳沒有說話。她移動了下手。仿佛是鼓勵一般的,僵硬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孩子。


    但她又仿佛是囈語一般的道:“南島人?……光族人……?”


    中年人沒有說什麽。母親到了老年時常糊塗,常常會認為南島人和光族人是兩種人。大家都是光族,隻不過普帝國是正統傳承,南島聯盟隻算是個分支,兩者互相倚賴,從上古就是如此。


    但母親時而會覺得這“似乎哪裏不對”,她總說記憶中小時候好像不是這樣的,可是最終也不知道應該是如何。不過,從中繼器的鑒定來說,南島人和他們這些逃來的普帝國遺民,在鑒定中表現的波長是一樣的。他們肯定是一個種族。


    “您放心,普帝國,絕對不會被忘記。光族的曆史,還會再寫下去。”


    羅英琳的雙眼漸漸失去神采。


    “光明神永遠守護普帝國。”


    在最後的話語後,羅英琳合上了雙眼。


    無盡的黑暗中,眼前仿佛逐漸出現了一片曠野,劇烈的陽光炙烤著她,而在那盡頭,站立的是與魔物對峙的神明。那位神回過頭來,看著她,用著清冷的、悲憫的雙眼看向她。巨大的光環在他的周身,一圈一圈、顏色各異,緩緩散開,又緩緩合攏。光明神轉回身去,孤獨地、堅決地衝向了魔物。


    那是她不曾留存的記憶,但仿佛又是她刻骨銘心的記憶。消失的祖國,南島人與光族人,巨大的魔物,一切的回憶在腦中盤旋,擠壓,碾碎。


    劇烈的光芒中,一切都被染成了空無。


    ******


    暗族的濃霧漫布了十年後,終於被第一縷微光所驅散。盡管這晨光,不僅驅逐了濃霧,也將黑暗本身消弭。


    變革曆1255年1月,在暗族暫時休戰,慶祝新年的時候,一場出其不意的奇襲將暗族最靠近南方的三個城邦徹底擊潰。接下來的一個月,充分的準備、縝密的計劃、寶具和新魔法的幫助還有如虹的士氣,讓光族的軍隊勢如破竹般的攻下了原本普帝國領地的三分之一。


    暗族的應對則顯得捉襟見肘。事實上,他們似乎最初都有些不敢置信這個消息,因為光族是已經在大部分活著的暗族人眼中是“已經消失、徹底死亡”的種族,南島聯盟雖說還有餘存,但那邊的人可是從上古時代起就不參與大陸的爭奪,安靜的與他們的海洋為伴。音夢和沄枝最初都叫囂這支光族軍隊其實是對方派出的奇襲兵,打著光族的旗號破壞新年休戰期。直到二者的邊境也被威脅的時候,才如夢初醒。


    1255年4月,普帝國宣布複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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